14

夜里，我再次侵入柳暗的夢境。這一次，沒有了死循環和密碼門，也沒有被黑色籠罩的草地，我看到的是另一個世界——這像是一間電影院，放映廳里密密麻麻地排著座椅，挺大的一間電影院，卻只有一個觀眾——柳暗。

“歡迎你，你是第一個來到這里的……死神？”柳暗回過頭來，看到是我，有些驚訝，“死神姐姐，你來了。”

“這就是你的另一個夢境嗎？”我邊說邊走上前，“電影院里經常會播放什么樣的電影？”

“這間電影院從來就沒播放過電影，我只是，喜歡一個人坐在這里，如此而已，”柳暗說道，“有時候，我會坐在座位上睡著，睡上很久很久，直到另一個她累了，才來叫醒我。”

“你才是柳暗真正的靈魂，對吧？”我問道。

“是的，但是，另一個她，比我厲害，”柳暗說道，“她幫我建立起了堅固的防線，我很感謝她。”

“你病了多久了？”我在柳暗身旁的坐下。

“有半年多了吧，我也記不清了，”柳暗說道，“只記得那一天，我正在上體育課。在跑道上慢跑的時候，突然就暈倒了。醒來后，我就躺在醫院里，爸爸和夏瀾阿姨看我的眼神很悲傷。那時候，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是什么時候知道你生病的？”我問道。

“爸爸和夏瀾阿姨一開始不肯告訴我，只跟我說我得了一點小病，很快就能好了，”柳暗說道，“可是，有一次，我偷聽到了醫生和爸爸的談話，于是知道我得了絕癥。然后，我就跟爸爸說我已經都知道了，當時爸爸和夏瀾阿姨都哭了，可是我卻笑了。”

“當時，你在笑什么呢？”我問道。

“我在笑我知道了真實的情況，我終于可以安心了，”柳暗說道，“要不然，我總是疑惑不解，如果我的病不嚴重的話，為什么我會在醫院呆這么久。”

“然后，你怎樣了？”我問道。

“可是很快，我就開始害怕死亡了，害怕到了另一個世界，我會不習慣，”柳暗說道，“而且，我也舍不得爸爸和夏瀾阿姨。”

“你媽媽呢？”我問道。

“我媽媽很早就去世了，聽說是在生我的時候去世的，”柳暗說道，“這些事情，都是另一個我告訴我的。否則，我還不知道呢。”

“你有想過，另一個世界，是什么樣子的嗎？”我問道。

“從來都沒想過，要不，死神姐姐你告訴我？”柳暗轉過臉，眼睛里充滿了好奇。

“我活著的時候，也想過這個問題。當我真的來到所謂的另一個世界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在做夢，”我說道，“后來，我發現，當一個世界的旁觀者，得到的收獲，好多好多。”

“死神姐姐，你說，你曾經活過？”柳暗睜大了眼睛。

“是的，我曾經是這個世界的一份子，只是后來，我離開了。”這時候，我聽到了一絲響動，抬頭一看，電影院的屏幕上出現了安海大橋的樣子。

“這是怎么回事？”我問道。

“屏幕會捕捉你的一些思緒，然后反映出來，”柳暗說道，“不過，以前在我身上總是不成功。”

我愣住了，柳暗身體里的兩個靈魂，全都不簡單。

“姐姐，這座大橋，和你有什么關系呢？”柳暗問道。

“我就是從這座大橋上跳下去的，在大概兩年前，”我說道，“如果現在我還活著，也快十八歲了。”

“人死了之后，就會成為死神嗎？”柳暗問道。

“不，只有自殺的處子才會，而且必須是女性，”我說道，“我成了死神，到處收集靈魂，你是我遇到的第十個人。”

“那么，死神，你會把我帶到天堂，還是地獄？”柳暗問道。

“你怎么知道會有天堂和地獄呢？”我笑著說道。

“是另一個我告訴我的。”柳暗說道。

看來，另一個柳暗了解的東西不少。對于柳暗的問題，我沒有直接回答：“你覺得你自己會去哪里呢？”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想重新回到人間，”柳暗說道，“我還是比較喜歡呆在這個世界。”

“我無法決定你該前往天堂還是地獄，我只是把你帶到一個叫做死靈界的地方，”我說道，“在死靈界里，死靈領主會決定你是去天堂，還是地獄。”

“到了那邊之后，我還是可以和另一個我在一起的吧？”柳暗問道。

我吃了一驚，終于，我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了。

15

“你和她，我只能帶走一個，”我說道，“要么是你，要么是她。”

“為什么？”柳暗的臉色僵硬起來，看起來，這個消息對柳暗來說打擊很大。

“這是命運，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我覺得此刻的我很像未央，“很抱歉，我只能做到這么多。”

“連死神也無法改變命運嗎？”柳暗低著頭，我聽到了一陣抽泣聲。

“死神也只是命運的棋子罷了，只不過，身份不同而已，”我說道，“你舍不得另一個你嗎？”

“是啊，和她在一起，我覺得很快樂，”柳暗說道，“如果我不能和她在一起的話，另一個世界，會讓我害怕的。”

“沒事的，在另一個世界，你會找到新的依靠的。”我安慰著柳暗，卻不禁覺得好笑，我死去快兩年了，我的依靠在哪里？

柳暗突然站起身來，朝出口走去。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緊緊跟在柳暗身后。

柳暗打開出口的門，一陣強烈的白光占據了整個電影院。一陣強大的力量把我從電影院里拖出來，甩進一陣白霧中。

當我看清周圍景色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柳暗的夢境，回到重癥監護室里。天還沒亮，柳暗睜著眼睛，無神地看著天花板。

“我被趕出來了嗎？”我喘著氣問道。

“沒關系，她只是有些崩潰而已，很快就會好的，”柳暗說道，“不過，請你不要拋下她。”

看來，這是另一個柳暗了。“她現在怎么樣了？”我問道。

“她很傷心，如此而已，”柳暗說道，“她是一個很容易受傷的女孩子，因為，她總是讓自己保持一種無知的狀態。”

“為什么？”我問道。

“對她來說，模糊不清的東西才是最美的，所以，她不愿意去了解這個世界，”柳暗說道，“所以，她很脆弱，一點點陌生的東西，都會讓她很恐懼。”

“當你出現的時候，她恐懼了嗎？”我問道。

“我一直存在著，和她在一起，”柳暗說道，“所以，對于她來說，我的存在，并沒有什么。”

“你能幫我安慰她嗎？”我問道。

“我會試試，不過，很難，”柳暗笑著說道，“看得出，這一次，她受的打擊很大，這個傻孩子。”

“那么你呢，你有什么打算？”我問道。

“沒關系的，我已經都打算好了，”柳暗說道，“死神姐姐，我的要求很簡單，只需要你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就好了，行嗎？”

“好的，如果需要幫助的話，盡管跟我說。”我說道，“我會盡量呆在你身邊。”

“幫助就不用了，你只需要帶走我們其中一個靈魂就可以了，”柳暗說道，“對了，死神，忘了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不能被你帶走的話，被拋棄的靈魂，會有什么下場？”

“被拋棄的靈魂，會墜入一個叫做第五界的地方，受盡折磨，無法逃脫，”我沒法隱瞞，“告訴我，你準備怎么做？”

“你會知道的。”柳暗閉上眼睛，帶著微笑緩緩入睡，“請守著我，死神姐姐。”

柳暗睡著了，我設想著各種可能，不知道兩個柳暗會做出怎樣的抉擇。也許，未央會知道，但是，她一定不會告訴我吧。

夜里，柳暗的情況突然急轉直下，重癥監護室里警鈴聲大作。醫護人員及時沖進來，把柳暗推進了手術室進行搶救。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急忙跟著來到手術室。柳暗的情況很糟糕，心電圖很微弱，幾乎是一條直線，呼吸也幾乎停止了。醫護人員用上了各種醫療器械，卻還是無力回天。我全程一直緊張地注視著柳暗，如果柳暗在這時候死去，我該帶走哪一個靈魂？

這時候，柳暗的心電圖徹底變成了一條單調的直線，但醫護人員并沒有停止搶救。可是，我已經看出，柳暗已經救不回來了，因為，柳暗的靈魂，已經開始離開柳暗的身體了。

第一個靈魂脫離了柳暗的身體，懸浮在半空中。我等待著另一個靈魂出現，可是過了一會兒，我還是只看到一個靈魂。眼看先出來的那個靈魂已經快要消失了，我急忙伸出水晶球，還好，及時收走了那個靈魂，沒有讓她墜入第五界。

醫護人員還在搶救，雖然柳暗的心跳沒有任何復蘇的跡象，我也繼續等待著第二個靈魂的出現。在看到自己的同伴有著落之后，她該出來了吧。可是，又等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第二個靈魂還是沒出來。如果那個靈魂還在柳暗體內的話，柳暗的心跳不至于會停止這么久的，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搶救一直持續到下半夜，最后，筋疲力盡的醫護人員放棄了搶救，給柳暗蓋上了白床單。我呆呆地看著，努力思考著另一個靈魂到底去了哪里。

醫護人員把柳暗推出手術室，柳暗的父親和夏瀾站起身來，面對著柳暗的遺體站了很久，一直不敢去揭開那張白床單。夏瀾淚流滿面，柳暗的父親渾身顫抖著，一步都邁不出去。此刻，我充滿了疑惑——另一個靈魂，究竟哪去了？

或者，現在，困擾我的問題是，如果第二個靈魂在這時候出來了，我該怎么辦？除了束手無策地看著那個靈魂緩緩消失在第五界，我還有什么別的辦法？

這樣子，實在是太折磨了。我不忍心看到這一幕，只好快步離開了。我一邊走，一邊壓抑住想要回頭的欲望。也許，這時候，另一個靈魂，已經脫離柳暗的身體，并且墜入第五界了。這就是這兩個靈魂解決問題的方式嗎？

在醫院的天臺，我遇到了未央。未央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微笑著看著我。

“你贏了。”我說道。

“我沒贏，是命運贏了，”未央側過臉，看著安靜的馬路，“知道在那個孩子的身體里，發生了什么事情嗎？”

“發生什么事情了？”我問道。

“所謂的第二個靈魂，就是柳暗母親的靈魂，”未央說道，“柳暗的母親在生柳暗的時候，死于難產。舍不得自己孩子的母親的靈魂，寄生在了柳暗的身體里。為了不打擾柳暗，一直在暗中幫助柳暗。為了保護柳暗，她為柳暗構建了一道堅不可摧的心理防線。柳暗生病之后，她努力保護柳暗。在柳暗無法控制自己肉體的時候，充當柳暗真正的靈魂的角色。”

“那么，在我水晶球里的，是哪個靈魂？”我問道。

“在你水晶球里的，是柳暗的靈魂，”未央說道，“為了讓柳暗的靈魂不至于墜入第五界，柳暗母親的靈魂選擇了自殺。靈魂是可以自殺的，不過會給身體帶來巨大的傷害。柳暗的病情之所以會突然加重，就是這個原因。”

“這就是所謂的宿命嗎？”聽完之后，我百感交集，既不那么悲傷，也不那么輕松。柳暗的靈魂有著落了，這應該是柳暗母親的靈魂最開心的事情吧。可是，柳暗呢？在她生命的最后階段，經歷了怎樣的掙扎？

“現在就去死靈界嗎？”未央問道。

“嗯，現在就走。”我說道。

柳暗的故事，就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