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你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草薇的？”秋晨問道。

“我也忘了，應該是很久以前吧，”淳風說道，“在這之前，我注意了她很久。草薇很怕火，高一的時候去郊游，班長花了好大的力氣才說服她參加郊游。我們在燒烤的時候，草薇一個人躲得遠遠的。剛好她在我那一組，我覺得她挺可憐的，于是拿了一些食物給她。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吧。”

“那你是什么時候跟她表白的？”秋晨問道。

“一個月之后吧，當然，她拒絕我了，”淳風說道，“她幾乎連一秒鐘都沒考慮就拒絕了我，也沒說明原因。當然，這種事情是不需要原因的。”

“可是你沒有放棄，一直堅持了一年多，”秋晨說道，“好多人都說你傻，可是你卻還在堅持。”

“因為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是放不下她，”淳風扶著額頭說道，“從第一次被她拒絕的時候，我就開始說服自己放棄了。可是，我就是放棄不了。每當我想放棄的時候，總有另一個我輕易地把想放棄的我打敗。這真諷刺，對嗎？”

“不會啊，這才是喜歡一個人的表現啊，”秋晨說道，“越想放棄，卻越放不下。人格往往就是這樣分裂的。”

“是啊，很多時候我也覺得自己人格分裂了，在任何時候都是正常的，偏偏在草薇面前，我就不正常了，”淳風說道，“可我就是無法自控，雖然很折磨人，可是，有時候卻很享受。”

“你有去了解過，草薇那么怕火的原因嗎？”秋晨問道。

“我曾經問過她，可是她怎么都不說，而且，當時她好像不高興了，”淳風說道，“所以，我也沒有再問下去。”

“草薇怕火的原因，一直是個吸引人的謎題，”秋晨說道，“不過比這個謎題更讓人迷惑不解的，是她最后卻是因為火場救人而死。很自相矛盾，不是嗎？”

“可是，人本來就是自相矛盾的，比如說我，明知道單戀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卻還是無法脫身，”淳風說道，“與其說是無法脫身，倒不如說，是根本沒想過要脫身吧。”

“甚至還有點樂此不疲。”秋晨笑著說道。

這時候，上課鈴響了，短暫的課間交談又不得不結束了。秋晨看了一眼操場上急匆匆趕回教室的人說道，“要是我們不去上課的話，會怎么樣？”

“老師會很生氣，同學們會議論紛紛。”淳風說道。

“如果我們一整個早上都呆在這里呢？”秋晨接著問道。

“那他們該報警了，”淳風說道，“然后，我們的父母會像發瘋一樣尋找我們，不過他們可能想不到我們躲在這個地方。”

“看起來很好玩，對嗎？”秋晨說道，“悠閑地躲在一個角落里，看著全世界為我們忙忙碌碌。不過，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忙碌的。多了一點波瀾，也很快就被無處不在的漩渦吞噬了。”

“所以我們還是無關緊要的，比如說草薇，”淳風說道，“草薇剛死的時候，許多人都很悲傷，一個陌生人的悲慘遭遇總能夠短暫地激起人們的同情。然后我們又會迅速忘記，現在，還有誰會因為草薇而落淚呢？連我都不會了。”

“但是你會經常去草薇死去的地方，一呆就是一個下午，”秋晨說道，“還有，你會為草薇寫故事，寫很多很多故事。也許很多年的以后，你再次來到草薇死去的地方，再看看自己寫下的故事。雖然那時候，草薇死去的地方也許已經天翻地覆，雖然那時候你寫下的東西連你自己都看不清。但是，看到這些事物，你還是會想起草薇，就像現在一樣。”

這時候，淳風聽到從樓下的教室里傳來陣陣朗讀聲。想必，這個時候老師已經走上講臺了吧。老師會不會發現教室里少了兩個人？同學們又會不會議論著失去蹤跡的他們？又或者？什么事情都沒發生，就好像他們心安理得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

淳風和秋晨一路趕回教室，在眾目睽睽之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還好，這一節課，老師也遲到了，沒有發現同樣遲到的淳風和秋晨。

5

天氣漸漸冷了，秋天越來越近了。不知不覺，離開這個世界，已經一整年了。我漸漸習慣了當上死神的生活，不再認為這是一個夢境。把自己剝離這個世界之后，才發現，活著的時候，花在觀察這個世界上的時間，實在是太少太少。

漸漸地，我偶爾也會遺忘我的家人。說起來真是諷刺，當初正是因為家人的緣故，才選擇離開這個世界。可是如今，離家一年了，反而覺得無所無謂了。好幾次想到家里去看看，可最終都沒有成行。家對我來說仿佛是一個禁地，我生怕回家之后，看到的任何景象都不是我想看到的。

今天晚上，我沒有呆在安海大橋，獨自一人在城市里散著步。我來到安海市最繁華的步行街，現在正是晚飯后的時光，很多人都到步行街散步，要么是緊緊相偎的情侶，要么是溫馨的一家人，要么是熱熱鬧鬧的結伴出行……這個世界實在是太豐富了，真不知道我生前都在干什么，為什么直到死后才有時間好好觀察這個世界。雖然我的職責是把死者的靈魂帶離這個世界，可是，我卻發現，對這個世界，我反而有了更多的依戀。

如果再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能夠回到原來的世界，而且，不會對我的家人造成任何傷害，我會不會選擇回去呢？或者說，如果明天一覺醒來，發現我所經歷的一切完全只是一個漫長的夢境，媽媽、奶奶都還在的話，我會不會覺得失落呢？

看來，就算是死神，也逃不過活著的時候的種種煩惱的問題。不過話說回來，活著的時候遇到的煩惱，不正是靈魂對這個世界的反映嗎？所以，死神會有那么多的煩惱，也是正常的。

走在步行街上，走得有些煩了，就找了一間停止營業的店鋪前的臺階坐下來。旁邊有一個小書店，書店門口擺放著各種報刊雜志。其中一張都市報紙上寫著今日本城頭條——今晨一老人公園猝死，身上錢款被盜一空。

我看了一下報道，大概是說今天早晨，一個老人在公園獨自散步時突發心肌梗塞死亡，被發現時老人錢包里的一千多元現金全被偷走了，市民們紛紛譴責這一毫無道德的行為。我不禁搖了搖頭，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

突然，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手里還拿著一瓶奶茶。我抬頭一看，原來是未央。

“我還以為你會呆在橋上呢，沒想到，你也來逛街了，”未央居高臨下看著我，“剛路過一個奶茶攤，看到有幾杯包裝好的奶茶，就弄了兩杯。本想晚一點回去給你的，沒想到在這里碰上你了。”

“你又有錢了？”我接過奶茶說道。

“今天早上收走了一個老人的靈魂，碰巧他身上有一些錢，就搜刮走了，”未央在我身旁坐下說道，“足足有一千多塊錢呢，夠我花上一陣子了。”

“原來，這缺德事是你干的？”我哭笑不得，指了指一旁書店里的報紙。

“對啊，怎么了？”未央咬著吸管說道，“有問題嗎？”

看著未央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我沒再說什么。未央拿走人家奶茶之后還能夠給錢，已經算是良心未泯了。

這時候，我看到對面有一個小女孩蹲坐在路邊，手里掛著一個花籃，腰上還別著一個錢袋子。花籃里還有一些花，看樣子是個賣花的小女孩。小女孩像是累了，坐在路邊休息，花籃也放在一邊。我突然想起，今天是我的祭日，同時也是我的生日，不知道今天家人們有沒有用什么方式紀念我。

“未央，能借我點錢嗎？”我轉過臉，朝未央說道。

“什么？借錢？”未央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算啦，我們關系這么好，談借錢多見外。給你好了，不用還了。”

說完，未央放下奶茶，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百元大鈔給我，順便問道：“怎么想起要用錢了？”

“不用那么多，幾塊錢的零錢就好了。”我說道。

“沒零錢了，只剩下百元大鈔了，”未央把鈔票塞進我手里，“零錢都被我花光了。”

好吧，我走到賣花的小女孩身邊。這時候，一對情侶過來買花，于是我知道了花的價格——一塊錢一支。趁小女孩不注意，我拿走了一只白玫瑰，把那張百元鈔票塞進了小女孩的錢袋里。

“一枝花一百塊錢，真夠奢侈的，”未央苦笑著說道，“買花干什么？”

“今天是我的祭日，我想，給自己獻一朵花，”我有些傷感地說道，“不知道我的尸體有沒有找到，如果有的話，不知道今天我的家人會不會在我的墳前放上一束花。”

“真難得，你還記得你的祭日，我全都忘了，”未央說道，“至于家人嘛，哼，直到人死了才知道珍惜，活著的時候早干嘛去了。”

說起這個世界的時候，未央一直很冷漠，不知道生前遇上了什么事情。想想也是，能刺激一個花季少女自殺的事情，一定是不堪回首的事情。如果我是因為爸爸誤會我偷了月樹的耳環而自殺的話，也會和未央一樣憤憤不平的吧。

一小時后，我來到安海大橋，來到一年前我死去的地方。未央也跟著來了，手里還拿著一朵花：“看在和你相識一場的份上，我也來悼念一下你了。”

已經接近深夜了，大橋上的車輛越來越少。我趴在一年前投海的位置，伸手輕輕一拋，把手里的花扔下橋。未央也跟著把花扔下去，兩朵花一前一后消失在一片漆黑中，我隱隱約約聽到了花瓣落水的聲音。

“死神一周年紀念日快樂！”未央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當死神的時間也比你長不了多少，只比你多幾個星期而已。看來這也是值得紀念的一天。”

“未央，能問你一個問題嗎？”我盯著漆黑的海面問道。

“說。”未央說道。

“你去過你的葬禮嗎？”我問道，“你的墳墓，有沒有去過？”

“葬禮參加過，墳墓嘛，就葬禮那天去過一次。”未央說道，“那個墳墓丑死了，而且埋在我周圍的全都是老爺爺老奶奶。不過還好那堆骨灰已經跟我沒關系了，所以墳墓再怎么丑也無所謂了。”

我有些羨慕未央，因為我想起，我的尸體，到現在還下落不明。未央至少還有一塊墓碑能證明她活過，而我呢，什么都沒有，只有家人腦海里逐漸淡去的記憶，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