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紫尚，你沒事吧？”

冰潔走了過來，坐在我身邊。我對她笑了笑，說了一聲：“沒事啊，怎么會有事。”

“哎呀，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下課后老師會把你叫到辦公室臭罵一頓呢！”冰潔趴在桌子上，眨著眼睛看著我，“當時怎么樣，是不是覺得很害怕？”

“哪有，我好著呢！”我對冰潔微微一笑，“又不是第一次被老師批評。”

聽完我說的話，冰潔哈哈大笑出來。

“沒事就好，走，上美術課去了！”冰潔站起身來，拉起我就走。

冰潔是我的同班同學，雖然我們認識的時間連半年都不到，卻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了。第二節課是美術課，上課的地點是一樓的美術室。冰潔拉著我的手，來到了美術室。

上課鈴還沒響，美術老師安小姐已經早早來到美術室了。我們和安小姐打了個招呼。安小姐也轉過臉，給了我們一個微笑。

和古板嚴厲的數學老師完全不同，安小姐是一位年輕可人的女性。安小姐很喜歡笑，而且笑起來很好看，不管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看到安小姐的笑容后，總能舒緩心情。而且，安小姐的課很輕松，不管我們畫得怎樣，安小姐都會滿意地點點頭。對于畫得特別好的，安小姐還會在欣賞一番后，重重點點頭贊賞一番：“畫得太好了，真的。”

任何獲得安小姐贊賞的人，都會得到全班的羨慕。每次美術課，我的畫都很一般，只能獲得安小姐滿意的點頭。至于安小姐的贊賞，我還從沒得到過。可是我不在意，因為安小姐的課，本人就讓人很輕松。

從安小姐身旁經過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安小姐左手手腕處纏著紗布。我擔憂地多看了兩眼。結果，我的好心反而引起了安小姐慌張的反應。我看到安小姐的眼神里閃過一絲不安，然后，拉下了袖口，把紗布嚴嚴實實遮蓋起來，而后，依舊給我一個微笑。可是我卻覺得，那一刻，安小姐的微笑，和平時有些不一樣。可是到底哪里不一樣，我也說不上來。

人陸陸續續到齊了，我們坐定后不久，上課鈴響了。安小姐望了一眼我們，用很好聽的聲音說：“上課了！”

“安小姐好。”我們齊聲說道。

“同學們，今天，我們來學習一種新的顏色，”安小姐把一張灰色的卡片用磁石吸附在黑板上，“同學們說說，這是什么顏色？”

“黑色！”一個男生大聲回答。

“不是黑色，黑色沒有這么深。”另一個女生提出了不同意見。

“是灰色嗎？安小姐？”冰潔小聲問道。

“對，冰潔同學答對了，就是灰色！”安小姐滿意地朝冰潔點點頭。冰潔很激動，轉過頭給了我一個炫耀的微笑。

“現在，請同學們看看窗外的天空，你們看到了什么呢？”安小姐發問道。

“烏云……”我們的回答很整齊。

“對，就是烏云，還在不停下著雪，”安小姐走到窗邊，手指慢慢爬上冰冷的窗玻璃，“我們的世界，不只有彩虹，藍天，白云，草地，綠葉，花朵，還有烏云。烏云的顏色，就是灰色。”

我們點點頭，安小姐回到講臺上，在黑板上寫下了“烏云”兩個字。

“同學們，今天，我們畫烏云。大家參照窗外烏云的樣子，發揮自己的想象力來畫吧。”安小姐收起笑容，舉起灰色的顏料說道，“大家認準了哦，這是灰色的顏料，不要弄錯了。”

我們翻開圖畫冊，拿出顏料盒，把顏料擠在調色板上。以往我們畫畫的時候，安小姐總會走下講臺看我們畫畫，偶爾還給某一個同學指導指導。可是在那一節美術課的大部分時間里，安小姐都坐在講臺上看我們畫畫，幾乎沒說什么話。

我望向窗外，這一次，我沒有出神，我思考著該怎么把烏云畫好。我看看烏云密布的天空，天上的烏云大片大片地鋪著，一點縫隙都沒有。烏云下，是學校的操場，堆起了一層薄薄的雪。因為下雪的緣故，操場上一個人都沒有。操場邊是花壇，花壇里看不到一絲彩色，都是灰褐色的枝干。操場角落里的那棵小樹，瘦弱得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倒。我發現窗外的景色很單調，以往我們畫的景色，色彩都很豐富，唯獨那天下午，我們仿佛置身在另一個世界。

我看了一眼冰潔的畫，繪畫一直是冰潔的強項，多次得到過安小姐的贊賞。冰潔在畫紙的上方畫了幾朵烏云，就好像我們以前畫白云一樣。在烏云上方，還有一個明亮的太陽。冰潔還給太陽添上了一點表情。太陽的臉色很不開心，因為烏云遮擋了它的光線。

我的視線落在我的畫紙上，該怎么畫呢？我再一次看看窗外，打定了主意——照實畫下來吧。

于是，在我的畫紙上，有四分之一的部分是灰色的，代表被烏云覆蓋的天空。在烏云下，是白色的雪地，雪地上有幾株無精打采的植物，灰色的枝干垂頭喪氣。此外，我還畫了一棵大樹，大樹的樹枝上布滿了白色的雪，一點綠色的氣息都沒有。

我不知道這樣畫行不行，我又看了看別人的畫，其他畫作的顏色都比我的鮮艷，有的人還畫了幾只彩色的鳥。我立刻覺得，這一次，我又得不到安小姐的贊賞了。因為，我的畫太單調了。我開始責備自己，為什么不再多添點色彩呢？現在，想改都沒法改了，整幅畫已經定型了，如果修改的話，只會讓我的畫更不好看。

這時候，安小姐離開了講臺，一幅一幅審視我們的畫。她先是走到冰潔身邊，對冰潔笑了笑，而后走到我身邊。我低著頭，不敢去看安小姐的表情。安小姐在我身旁停留了幾秒鐘，而后拿起我的畫，認真看起來。

我一定畫得很不好吧，說不定，這一次，安小姐連微笑都不會給我。我思考著所有糟糕的情況，我該怎么辦呢？

出乎我的意料，安小姐一臉微笑地放下我的畫，摸了摸我的頭，贊賞地說道：“畫得太好了，真的。”

我驚訝地說不出話來，身旁幾個同學也朝我看過來，想看看這幅獲得安小姐贊賞的畫到底長什么樣。當他們看到我那幅色彩單調的畫的時候，臉上都表現出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

“不是吧，這么單調的畫也可以獲得安小姐的贊賞？安小姐一向來喜歡的不是色彩豐富的畫的嗎？”冰潔也湊過來看我的畫，“而紫尚你的畫向來都很單調。”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我默默說著，心里卻很高興。

這是我第一次獲得安小姐的贊賞，上一節課被數學老師訓話的不快，全都煙消云散了。

下課后，同學們陸陸續續離開美術室。我覺得我應該跟安小姐說一聲謝謝，感謝她對我的贊賞，讓我這個下午很愉快。冰潔是班長，需要去教師辦公室處理一些事情，讓我等她一起回家。美術室里的人基本都離開之后，安小姐還坐在講臺上，低著頭，看不出她的表情。

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鼓起勇氣，來到安小姐面前。可是我內向的性格卻阻礙了我，我站在那里半天，謝謝的話卻怎么也說不出來。直到安小姐抬起頭，我還是說不出來。

“紫尚，還不回家嗎？”安小姐笑了笑，摸摸我的頭。不知怎么的，我總覺得安小姐的微笑很不自然，跟平時看到的完全不一樣。

“紫尚，我的事情忙完了，我們一起走吧！”美術室外傳來冰潔的聲音。我只得匆匆忙忙跟安小姐說了一聲“再見”，然后像逃離一般離開了美術室。

現在想起來，當時沒能對安小姐說一聲謝謝，真是一件遺憾的事情。當時我真想找個機會好好當面跟安小姐說一聲謝謝，可是，我已經永遠都沒機會了。

因為第二天，安小姐死了，死在美術室里。

3

第一個發現安小姐尸體的人是學校的清潔工。在早上開始上課前，清潔工打開美術室，準備打掃衛生的時候，發現安小姐趴在桌上。清潔工以為安小姐在美術室里睡了一夜，于是想叫醒她。誰知輕輕一推，安小姐整個人都倒在地上，嘴里布滿了白沫。這時候清潔工才發現，安小姐手里緊緊握著一個農藥瓶。

關于安小姐自殺的原因，有很多種說法。據說那時候安小姐剛剛失戀，又在例行的體檢中發現自己得了癌癥。重重打擊之下，安小姐走上了不歸路。

失戀，癌癥，自殺，死……這些詞語對當時的我來說，太陌生了，可是我卻牢牢記住了。在不久的以后，我明白了這些詞語背后隱含著的寒意。正是這一股一股的寒意，讓安小姐失去了最后一點活下去的勇氣吧。

于是到后來，我也能明白，為什么那天下午安小姐會讓我們畫烏云，會那么喜歡我那幅顏色單調的畫，會笑得那么不自然。當我知道這一切原因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安小姐已經離我們遠去了，永遠。

我記得，那天剛到學校，就看到有許多警察走來走去，美術室被一圈警戒線包圍起來，很少露面的校長在和一個胖胖的警察說著什么話。第一節課下課之后，我看到了一對傷心欲絕的老夫婦癱坐在美術室外大聲哭泣，完全不顧周圍人的目光，那就是安小姐的父母吧，周圍的人投給這對老夫婦的目光里，有同情的，悲傷的，還有戲虐的，當然更多的人是面無表情的，仿佛這一切跟他們完全沒關系。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安小姐的死，跟他們的確關系不大吧。

時間沒有因為安小姐的死而放慢腳步，一個星期后，期末考試。小學一年級的期末考試課程很少，只有語文和數學兩門科目，我們一天就考完了。想起考試結束后有一段長長的假期，我很開心，開心到幾乎忘了一個星期前安小姐的死所帶來的陰影。

考完試后，冰潔被叫到教師辦公室，她是班長，總是很忙，所以我決定在校門口等冰潔。一個星期過去了，天空依然很陰暗，沒有一點要放晴的樣子，馬路邊依然堆著一層薄薄的雪。我看著一個個學生從我身邊經過，走出校門，或者自己回家，或者被家長接走。我漫無目的地散著步，不著不急地等著冰潔。

突然，我不經意地一個轉身，看到不遠處的陰暗的拐角里站著一個人。我依稀看到那個人穿著黑色的長袍，頭上帶著一個連衣帽，手里還拿著一個閃閃發亮的東西。我詫異地環顧四周，好像只有我一個人看到這個奇異的景象。我好奇地站起身，朝那個陰暗的角落張望了幾下。誰知道那個穿著長袍的影子卻立刻跑開了，我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來，匆忙跑了上去——反正這里是學校，不會出什么事情的。對一個孩子來說，真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穿過一條灰暗無人的走廊，我又看到了那個身影。那個身影匆匆跑著，好像不愿意被我看到。我在后面緊追不舍，這真是一種奇妙好玩的游戲。

我不知道為什么剛剛那么多人中，只有我一個人發現這個身影。終于，在經過一個走廊轉角的時候，通過走廊轉角的一面鏡子，我看到了那個身影的正面。于是，那張臉永遠印在了我的記憶里。

那不是別人，正是死了一個星期的安小姐的臉！我嚇了一跳，以為自己看錯了。幾秒鐘后，那個身影終于轉過身，望了我一眼。這下子我確定了，就是她，是安小姐，沒錯！

“安小姐，請等一等！”我邊跑邊喊著，“我想對你說一聲謝謝，謝謝你那天下午夸獎我畫的畫！”

不知道怎么的，那么難說出口的一句話，居然這么輕松地說出來了，輕松到連我都覺得很不可思議。可是安小姐一句話都沒回應我，繼續跑著，直到跑出了走廊。我也跟著跑出了走廊，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來到那間美術室門口——就是那間發現安小姐尸體的美術室。

由于確定安小姐是自殺，所以美術室很快就解除了警戒線，但卻永久關閉了。這時候，安小姐消失了，無影無蹤，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安小姐，你在哪里？”我輕聲喊著，卻沒有人回應我。沒辦法，我只好離開美術室前的這片空地，因為這里只有我一個人，安靜的環境讓我開始害怕起來。

我來到校門口，看到了一臉著急的冰潔。一看到我，冰潔就跑上來拉住我的手：“紫尚，你跑哪里去了，我還以為你自己一個人回家了，害我等那么久。”

“冰潔，我剛剛看到安小姐了。”我把冰潔拉到一邊，小聲說道。

“啊？紫尚，你別嚇我啊，安小姐不是已經死了嗎，你怎么會看到她？”冰潔被我的話嚇得臉色發白，“難道，你看到的，是安小姐的鬼魂？”

我看著冰潔被嚇得發白的臉，才發現她被我嚇得不輕。這時候我才發覺，發現安小姐這種事情，無論是誰，都不會相信的，就算是我的好朋友也一樣。于是，我努力裝出一副笑容，對冰潔說道：“我……我嚇你的啦……”

“紫尚，你個壞蛋，沒想到你也會做這種無聊的惡作劇！”冰潔愣了一會，而后大笑著捶了我一下，“太壞了你，下次再這樣嚇我，我一定饒不了你。”

我和冰潔手拉手一起走出校門，一路上我盡量笑著，不讓冰潔看出破綻。看來，發現安小姐這個秘密，只能永遠藏在我的心里了。

學校門前的馬路很狹小，每到上學和放學的時候，總會被堵得水泄不通。我和爸媽商量好，放學后就在離學校最近的路口的一個銀行門口等爸媽來接送我。冰潔的爸媽在學校附近開了一家小店，剛好在去銀行的路上。到了冰潔家小店的時候，我和冰潔說了再見，自己一個人朝銀行走去。

一路上，我一直在疑惑著，為什么我會看到安小姐？為什么別人看不到？為什么安小姐不愿意見我？又或者，我看到的那個身影真的是安小姐嗎？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鬼魂存在嗎？

我有一個缺點，想問題的時候，總是會走神，哪怕是在馬路上也一樣，這直接導致了我接下來遇到的事故。

一輛瘋狂的汽車正在朝我所在的地點逼近。這輛車不知怎么的，一路橫沖直撞。幾分鐘的時間里，接連撞到了幾輛正常行駛的汽車，又撂倒了好幾輛停在路邊的摩托車和自行車。而后，從銀行門前拐進我所在的這條馬路，沖上了馬路邊，直接朝我撞過來……

聽到轟隆的汽車引擎聲的時候，我才抬起頭，從思緒中掙脫出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我看著汽車朝我飛奔過來，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里，撞在我身上。那一刻，我只覺得時間凝固了，周圍的一切都停滯不前，唯有我慢慢飛起來，橫放在半空中。我只覺得身體被一股莫名其妙的液體充斥著，很痛很痛。我轉過臉，看到自己在慢慢下降，馬路邊的雪花被汽車的輪胎揚起，散布在我身邊的空氣里，只是已經沒有了下落時候的那種純白。那些雪已經被紅與黑的顏色污染了，一點都不漂亮了。我的身體舒展開來，下落的速度越來越快，我卻無能為力。時間漸漸不再那么凝固，我聽到了從周圍傳來的各種聲音——汽車引擎的聲音，尖叫聲，碰撞聲……一時間我覺得世界好嘈雜。我想捂住耳朵，可是卻渾身沒力氣，只能任由身體快速下落，最后狠狠砸在地面上。

于是，我周圍的世界又安靜下來。我什么都聽不見了，身體很痛，大腦卻很清醒。我看到周圍有不少人朝我跑過來，臉上帶著驚恐的表情。我覺得自己躺著的地面濕濕的，低頭一看，才發現在我躺的地方，已經被一股紅色渲染了。被血液染紅的雪融化成一小股流水，從我眼前流過。我試著呼吸了幾下，胸口很痛，我痛苦地哼了一聲。聲音很輕，因為我根本聽不到。

汽車仍然沒有停下來，在撞開我之后，又朝馬路另一邊飛奔而去，差點撞到一個推著嬰兒車的年輕媽媽。最后，一個賣爆米花的小販把手里的小推車推到汽車前，汽車撞上小推車，改變了軌跡，一頭撞在一根電線桿上，這才停了下來。肇事司機從車上搖搖晃晃鉆出來，身上散發著一股刺鼻的酒氣。他想逃跑，卻被周圍的行人堵住了去路。最后，憤怒的行人們一擁而上，把他制服了。

另一撥行人圍在我身邊，我看到有人在撥打手機，語氣好像很急促。我又呼出一口氣，我看到氣體在半空中凝結成水汽，而后又凝固成小冰粒，散落在地上。這時候，我又看到了那個穿著黑色長袍，帶著連衣帽，手里拿著一個閃亮物體的身影——是她，安小姐。可是好像只有我能看到安小姐，其他人卻沒看到。

安小姐走到我身邊，蹲下身來，我看清楚了安小姐手里那個閃亮的東西——那是一個紅色的球體，好像是水晶之類的東西。安小姐悲傷地看著我，手輕輕放在我的額頭上。我只覺得安小姐的手很冷，非常冷，比我周圍地上的雪還要冷。我只覺得身體里的空氣被凝固了，血液在慢慢凍結。我閉上眼睛，關上了眼前的世界，只留下一陣陣冰凍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