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公共汽車開得很慢，一路上上車的人也不多。到了終點站的時候，又是只剩下我一個乘客。最后一站是安海大橋，我下了車，看了看手表，已經過了12點了。又是新的一天了，我突然想起，這新的一天，是我的16歲生日。以往過生日的時候，爸爸總會在我生日那天的晚上給我煮一碗雞蛋面。爸爸的廚藝很棒，特別是面食。每次爸爸總會笑著看我吃完雞蛋面，然后祝賀我又長了一歲。在媽媽死后的那幾年里，在我生日的晚上，我才能難得地看到爸爸的笑容。而現在，我卻要在我16歲生日的這一天死去。在生日這天死去，也算是我的宿命吧。只可惜，這最后一個生日，沒有爸爸煮的雞蛋面，這又是一個遺憾。剛好，附近有一家小面包店，我在面包店里買了一個小小的蛋糕，算是我最后的生日蛋糕吧。

安海大橋是安海市最大的橋，連接安海市區和安海市下轄的一個島，可供車輛和行人通行，橋面離海面足足有100多米高。我拖著疲憊的身體走上大橋，現在是深夜，大橋上的車輛不多，偶爾有幾輛大貨車飛馳而過。我默默走著，望著橋下一片漆黑的海水，心里想著，好吧，就在這里吧。

最后這一段路，我走得很莊重，畢竟是我人生最后的路程了。我找了橋上一處陰暗的角落，面朝大海坐在橋欄桿上。我打開蛋糕盒，默默把蛋糕吃完，然后把蛋糕盒輕輕一拋。蛋糕盒飄飄蕩蕩地往下墜。我不禁責備了一下自己，都快要死了，還要給這個世界留下垃圾。

我把手撐在欄桿上，腳踩著欄桿外的一小塊水泥地。那塊水泥地很狹小，只有一個腳掌那么寬。我的手緊握著欄桿，身體前傾，閉上眼睛，一時間，在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了心跳的聲音。

就這樣了，是嗎？我對自己說道，只要我跳下去，一切都可以結束，我的災年可以結束，我的親人們也可以繼續活下去，不必受到我的牽連。可是，我突然想到，難道就真的只有這一個辦法了嗎？

我睜開眼睛，雙腿顫抖著，腳下漆黑的海水讓我感到了一絲恐懼。我打了個冷顫，那一刻，我膽怯了。也許，我可以現在就回家，當做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什么災年，什么死亡，統統都不去管。可是，這樣子的話，我可以安寧多久呢？我是個帶著災禍的孩子，活著，對我，對家人，都沒有益處。也許我早該死于8年前的那場車禍，這樣，奶奶就不用死了，媽媽也不用死了。就算親人們會傷心，時間也會沖淡親人們關于我的記憶。到底，我該怎么辦呢？我閉上眼睛，心里想著，一切都交給命運吧。我從一數到十，要是這段時間里，有人來救我，那我就姑且再活下去吧。

一……二……三……數到九的時候，我特意停頓了幾秒鐘，可還是沒有人過來。我默默念出了十，依然沒有人過來。我不禁嘲笑自己，這么晚了，我又躲在這么陰暗的角落，誰會注意到在這座橋上，有個少女要輕生呢？

我邁出左腿，讓左腿懸在空中。只要我手一松，右腿用力一蹬，我將不可逆轉地下墜，離開這個世界。我心里想著，數到三就跳下去吧。

一……二……數完二之后，我深吸了一口氣，平復越來越劇烈的心跳。當我輕輕數出三的時候，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了，連心跳聲都聽不見了。我的右腿下意識地一蹬，身體離開了橋面，上升了一段距離后，極速下墜。我聽到了耳邊空氣和皮膚的摩擦聲，震得我耳膜生疼。沒過多久，我的身體就狠狠砸在水面上。以前總是以為水是很柔和的東西，可是這一次，和水觸碰的感覺讓我渾身劇痛。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經落入水中，周圍是一片白色的泡沫。我嗆了一大口海水，肺部被撕扯著，好像火燒一般灼痛。

這時候，我看到眼前出現了一個穿著黑色長袍，帶著連衣帽的少女。我依稀記得在哪里見過這副裝扮，沒錯，8年前，我曾見過安小姐穿過這樣子的衣服。不過，這一次我見到的，卻不是安小姐，而是一張陌生的臉，那張臉沒有任何表情。少女伸出手，我看到她的手上有一個黑色的水晶球。少女把水晶球放在我的心臟上，我只覺得我的靈魂以一種劇烈的方式離開了身體。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被困在了水晶球里。透過水晶球，我看到了自己的尸體。我的尸體張著四肢，眼睛依舊睜著，卻已經沒有了任何光彩。而后，一陣黑霧籠罩了我，我失去了知覺……

7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恢復了原來的大小，躺在一張石床上，身上穿著黑色的長袍，頭戴著連衣帽。我坐起身來，眼前有一塊全身鏡，我沒有任何變化，還是原來的那個樣子。難道，我還活著？

“你好，歡迎來到死靈界，”這時候，我聽到一個女性的聲音，“這身衣服穿得還習慣嗎？”

我轉過頭一看，原來是一位保養得很好的女性，看上去30多歲的樣子。她緩緩朝我走來，對我說道：“我是這里的管理者，死靈領主，你叫我領主就可以了。”

“我已經死了嗎？”我冷冷問道。

“沒錯，你已經死了，死靈界是死去的人的靈魂被收集之后到達的第一站，”死靈領主說道，“我想告訴你的是，現在，你是一位死神了。至于你為什么會成為死神，又需要做些什么，在你左邊的口袋里有一本《死神操作手冊》，看完之后你就明白了。”

我摸了摸左邊的口袋，里面果然有一本小冊子。拿起來一看，封面上寫著“死神操作手冊”幾個字，題目下面是一排小字——死神領主編寫。小冊子很薄，很快我就看完了。

“所以，我現在需要收集十個靈魂，對嗎？”我抬起頭，朝死神領主問道，“那么，紅水晶球在哪里？”

“在你右邊的口袋里。”死神領主看了看我右邊的口袋說道。

我在右邊的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了一個比拳頭稍大的紅色水晶球。我依稀記得，在8歲那年，我在安小姐的手里見過。

“另外，你可以繼續佩戴一樣你生前的遺物，”死靈領主說道，“能夠繼續讓你佩戴的，就只有你的手表了。在這里，拿去吧。”

我不知道我的手表怎么就來到了死靈領主手里，不過既然她給我了，我就拿著吧。

“好了，去履行你的使命吧，紫尚死神，”死神領主說道，“如果你完成了任務，或者想到死靈池釋放靈魂，只需要找一間醫院，走進醫院的電梯，舉起水晶球，按下太平間所在樓層的按鈕。當電梯門打開的時候，你就來到死靈界了。”

“好了，那我現在該離開了嗎？”我問。

“是的。”死神領主點點頭說道，“不認路的話，可以看指示牌，指示牌會告訴你出口在哪里。”

我起身離開，走出了這間大廳。按照指示牌的指示，我來到了死靈池，看到了幾個死神在釋放靈魂。我本想上前打個招呼，誰知她們全都沒理會我，匆匆從我身旁經過。

我通過出口離開了死靈界，穿過出口之后，我來到了安海大橋。我看了看時間，已經是凌晨5點了。不知不覺，我已經死去5個小時了。

我想看看我的尸體還在不在，可是在水里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我抬頭看了看海水的流向，祈禱著我的尸體會漂上某處海灘，被人發現。我還是希望，最后，我還能夠有一個小小的墳墓，來裝下我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唯一的一點證明。

我終于死了，我終究沒能度過我人生中的第二個災年。可是，這樣一來，我的親人們就可以逃離我帶來的災難，好好活下去。想到這里，我還是很欣慰。我想，我應該回家去看一看，看一看我的親人們現在怎樣了。

現在，我是一個靈魂，我的身體很輕盈，可以自由地飛來飛去，還可以輕松地穿過障礙物。我仔細瀏覽著周圍的世界，現在，這個世界真的和我沒關系了，我徹底成為一個旁觀者了。天快亮了，馬路上很安靜，偶爾有幾輛車經過。主婦們結束了一晚的睡眠，起床給家人準備早餐。我想著，我失蹤了一夜，家人們會怎樣呢？

來到家里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可是家里卻空無一人。我來到自己的房間，我想起我昨天的作業還沒做完，書柜里還有好幾本書沒讀完。再過兩個小時就要上課了。到時候，老師和同學們發現我不在了，會有什么樣的反應呢？

我來到月樹的房間，月樹的房間依然很凌亂，看來他們離開得很匆忙，連房間都沒來得及整理，我突然想起，我從月樹的書桌上掉下來的時候，好像踢到了什么東西。該死，我到現在才想起來，要是早點想起來的話，也許現在我還活著吧。

我環顧月樹的房間，當我的目光落在月樹的床的時候，我想起昨晚翻找的時候，唯獨漏掉了月樹的床底。我趴在地上，朝床底望了望。果然，那個禮品盒在那里！一定是我從書桌上掉下來的時候，一不小心踢進去的。

我伸出手，把禮品盒拿在手里，打開一看，那對耳環完好無損地放在禮品盒里。我把禮品盒放在月樹桌上，這樣一來，月樹就不會難過了吧。

這時候，我聽到外面響起了開門聲。我急忙來到客廳，看到了爸爸、云間阿姨和月樹。看上去，他們都疲憊不堪。看到爸爸的時候，我下意識喊了一聲“爸爸”，喊完之后才想起，現在我是死神，而他們的死亡氣息很薄，現在他們看不到我，也聽不到我的聲音。

“這孩子，會跑到哪里去呢。”云間阿姨扶著沙發的扶手，坐在沙發上，“找了一夜都沒找到。”

“對不起，是我的錯……”月樹低著頭哭著，“我不該那么對妹妹的……”

“這事情和你無關，月樹，都是我不好，”我看到爸爸的眼圈紅紅的，“天已經亮了，也許，等一下紫尚就自己回家了呢，是吧。”

我好想跑上去擁抱一下爸爸，可已經不可能做到了。爸爸故作輕松地笑了笑，仿佛再等一下，他的女兒真的會奇跡般地出現在家門口一樣。可是一秒鐘之后，我看到爸爸的眼神黯淡下來。爸爸背過身去，擦了擦眼睛。

月樹跑回房間里，過了一會兒，月樹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手里拿著那個禮品盒，大哭著說道：“我找到我的耳環了，居然就放在我的桌上，昨晚我居然沒發現，我怎么這么粗心啊……”

說完，月樹跪坐在地上大哭著，眼淚怎么也停不下來。爸爸和云間阿姨急忙上前抱住月樹，輕聲安慰她。

“今天我不上課了，我一定要把妹妹找回來！”月樹掙扎著起身，一把拉開門，朝樓下跑去。爸爸和云間阿姨急忙跑上去，緊緊跟在月樹身后。

我突然覺得好累，我躺在沙發上，閉上眼睛，不知不覺，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