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明福在城里打了幾年工，這幾年里，明福只有等到過年才能回家看父母。每次回家看父母，明福總是把一年里掙的錢遞到父母手里，帶著喜悅的心情說道：“爸，媽，這是我掙的錢，你們收下吧。”每到這個時候，父母總是鄭重地把錢放在家里唯一一個帶鎖的柜子里。那個柜子是從明福的爺爺那里傳下來的，是父親最寶貝的東西。

“再等幾年，等掙的錢多了，你就可以娶個妻子了，”父親說道，“你媽媽年紀大了，手腳越來越不靈便了。我是個廢人，你又在外面，家里總得有個年輕人啊。”

明福很久沒有想娶妻的事情了，自從露兒死后，他就沒動過這個心思。他心里還是有露兒的，他也相信露兒心里有他。如果他娶了別的女孩，在天上的露兒看了會傷心的吧。

幾年后，明福還是結婚了，父母給明福找了一個村里的女孩做妻子。明福心里很不情愿，但父命難違，而且家里也的確需要一個年輕女人來操持。結婚那天，明福對著天空說道：“露兒，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情，請你原諒我。奶奶，請你幫我照顧好露兒，拜托了。”

明福的妻子叫雪珊，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比明福小幾歲。結婚那一夜，雪珊說：“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叫我做什么事情，我都愿意。”

結婚后，明福在家里住了一段時間，他想等自己的孩子出生后再外出打工，他不想錯過和自己孩子的第一面。同時，他也想好好享受新婚時光。沒過多久，雪珊懷孕了，家里人都很高興，期盼著新生命的誕生。看著雪珊日漸鼓起的腹部，明福不知怎么的又想起了露兒。他想，如果露兒還在的話，現在當他妻子的就一定是露兒了吧。明福又一次抬頭看看天空，對天空說：“露兒，我要當爸爸了，如果孩子的媽媽是你，就更好了。”

雪珊的預產期逐漸臨近，有一天夜晚，明福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久未謀面的露兒。在夢里，露兒對明福說：“明福，我要來了，要和你在一起了，你高興嗎？”明福吃了一驚，他呆呆地看著露兒，說不出話來。沒過多久，明福就醒了。醒來的時候，周圍一片漆黑，明福聽到睡在一旁的雪珊發出了痛苦的叫喊聲。明福開燈一看，只見雪珊的臉色一片蒼白，床單已經濕了一大片。明福立刻意識過來，雪珊要生了。

離預產期還有兩個月，雪珊早產了。明福抱起雪珊，一家人風風火火朝村里的衛生站跑去。明福還記得那時候天氣很冷，冰冷刺骨，但更令他心寒的是雪珊逐漸衰弱的呼吸。好不容易送到衛生站，衛生站的醫生努力了一整夜，孩子總算出生了，是個女嬰。嬰兒剛出生的時候很衰弱，隨時都有生命危險，而雪珊的情況也逐漸惡化。這時候，天終于亮了，明福向村里一戶人家借了一輛板車，和醫生一起朝鎮醫院趕去。到鎮醫院的路很難走，要走一條崎嶇不平的山路。明福瞪著血紅的眼睛，拼命往前騎，雪珊著看著丈夫被汗水濕透的后背，又看了看剛出生的女嬰，嘴角邊留著幸福的微笑。

當明福趕到鎮醫院的時候，一切還是太晚了，雪珊已經沒有了呼吸，還好孩子還有呼吸。鎮醫院的醫生搶救了好久，總算把孩子搶救回來了。聽到孩子安全的消息，明福面無表情，他抱著雪珊的尸體，默默流著眼淚。護士把女嬰抱給明福看。女嬰看到明福，呵呵笑了，卻不知道爸爸懷里抱著的，是剛剛死去的媽媽的尸體。明福笑了，卻發出了哭泣的聲音。他一邊為新生命的誕生感到高興，一邊又為妻子的死感到悲傷。在這一刻，明福突然明白，死，還有另一層含義，就是一個人的生命，轉移到了另一個人的身體里。雪珊把自己的生命給了自己的孩子，于是，雪珊死了，那個孩子也來到了這個世界。

明福又想起了孩子出生前的晚上，他做的那個夢。夢里的露兒對他說，她要來了。明福恍然大悟，他看著這個剛出生的女嬰，難道……

明福給孩子取名雪兒，取自雪珊和露兒的名字。明福覺得，在雪兒身上，露兒的影子越來越重。甚至有時候，明福覺得，雪兒就是露兒的化身。到了這個時候，明福才知道那一天，露兒跟他說的那句“要做你更重要的人”的意義。

明福再次來到城里打工，繼續摔汗水掙錢，他要讓雪兒過上更好的生活。他拼命地干活，疲憊的時候，就想想露兒，想象雪珊，想象雪兒，渾身又充滿了力氣。老板也很賞識明福，讓明福跟著一幫老師傅干活。漸漸地，明福學到了不少手藝，掙的錢也更多了。和以前一樣，明福只能在過年的時候回一次家，雖然和雪兒見面的次數很少，但每次見到明福，雪兒都會很開心的跳進明福的懷里。不像村里的其他孩子，對許久未歸的父母都有一種陌生感。

雪兒漸漸長大，果然，雪兒越來越像露兒了。明福感受到了一種幸福的感覺，雪兒身上匯集了他這一生最愛的兩個女人的樣子。他發誓一定要讓雪兒幸福，這是他對露兒和雪珊的承諾。

雪兒每長一歲，明福就老了一歲。明福的身體更加強壯了，臉上也多了許多歲月滄桑的刻痕。明福覺得，這才是有希望的日子。明福偶爾抬起頭看看天空，他想著，奶奶一定在為他感到高興吧。

一天晚上，明福干完了一天的活，和工友們在休息室里休息。休息室里有一臺電視機，工人們忙完一天的活后，總喜歡聚在一起看新聞，這是他們為數不多的娛樂活動之一。新聞里在播報一條新聞，說一個叫紫尚的女高中生失蹤了，她的家人正在焦急地尋找她。新聞播完后，明福去上廁所。離開廁所的時候，明福突然發現在廁所外墻的拐角處有一個黑影。難道是小偷？明福警惕地上前，那個黑影發現了明福，轉身就跑。明福緊追不舍，終于，在工地的圍墻前，明福再次遇到了那個黑影。明福喊了一聲：“你是誰？”

黑影轉過身來，明福看清楚了。原來，是一個穿著黑色長袍，頭上戴著連衣帽的少女。

5

跑出小區后，我沿著馬路一路奔跑，邊跑邊流淚。路人們向我投來的異樣的目光，我一點都沒理會，因為已經沒必要理會了。不知道跑了多久，我跑不動了。我蹲下身來，不停喘著氣。跑得太猛烈了，下腹隱隱約約有點痛。我找了一處臺階，抱著膝蓋坐了下來。

我摸了摸口袋，口袋里只有幾十塊的零錢，是傍晚的時候買東西剩下的。這點錢能做點什么事情呢？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吧。我抬起頭，望著眼前匆匆走過的人群。每個人的步伐都很匆忙，我第一次發現這座小城市也有忙碌的時候。我現在這個樣子，像什么呢？像一個流浪者，還是一個被拋棄的人？

我不知道那個瘋子是如何知道我的故事的，但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找到了一個解決我的災年的辦法，這個辦法，只有我自己能夠完成，誰都幫不了我。

辦法很簡單，那就是——死。

沒錯，要度過8年一度的災年，就必須有人替我去死。8年前是奶奶和媽媽，8年后的現在會是誰？我不敢想象。爸爸也好，云間阿姨也好，月樹也好，我不希望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我的存在，只會帶來災禍。所以，解決我的災年唯一的辦法就是——我去死。

反正，要么是我失去親人，要么是親人失去我，二者必居其一。如果我的死亡可以作為一個終點的話，也沒什么不可。

要是最后，我的親人都離我而去了，我一定會孤獨到死的。如果親人失去了我，他們還有別的親人。總有一天，會忘記我的存在，重新過上幸福的生活。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存在下去的意義？

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人是多余的。而我，不幸就是那多余的一個。活了這么久，這是我最大的自知之明。

我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朝遠離家的方向繼續走下去。剛剛跑得太猛烈了，下腹還在痛著。我擦干眼淚，思考著該以怎樣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

穿過一條小路，我看到了一條大馬路。馬路上車來車往，很是熱鬧。我貪婪地看著這一切，這是這個世界留給我最后的影像了，無論如何我都要多看兩眼，留作紀念。這時候，我看到了一個公交站亭。我從口袋里拿出一張零錢，上了公交站亭。我想，等一下隨便上一輛公交車，到了終點站就下車。如果終點站是個好地方，就死在那里吧。到一個遠離家的地方，一個不會被人發現的地方結束自己的生命。哪怕是成為孤魂野鬼，我也不在乎了。

公交車帶著我往前走，一路七拐八彎，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一路上，乘客上上下下，我卻一直坐在座位上，看著和我無關的人群在身邊穿行。最后三個站，車上只剩下我一個人。司機回過頭看了看我，我面無表情。司機繼續開著車，把車開進了終點站。

終點站附近是個游樂園，這么美好的地方，被死亡玷污了就可惜了。游樂場已經關閉了，我看著高大威武的摩天輪，崎嶇蜿蜒的云霄飛車，色彩鮮艷的兒童樂園……我想起上一次來游樂場已經是幾年前的事情了，沒能在死前再玩一次游樂場，真是個遺憾。不過，人的一生總是有很多個遺憾的，小小的一個游樂場，又算得了什么？

我沿著游樂場的圍墻走了半個小時，又發現了一個公交車站。我登上第二輛公交車，繼續我最后的旅途。公交車開了一個多小時，我繼續瀏覽著和我無關的人群，仿佛在看一場沉悶的電影。最后一個站，我和一對情侶一起下了車。我想起這一生還沒經歷過一次愛情，這又是一個遺憾。

第二個終點站是一個展覽中心，漆黑的夜色下，宏偉的展覽中心像是一座巨大的黑色城堡。而我，就好像一個落難的王室成員。我只是凡人，卻不知道城堡里住著什么可怕的怪物。要是放在以前，夜晚一個人在這么荒涼的地方我一定會很害怕。可是現在，我卻很淡然。是的，在我決定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這個世界已經和我沒有任何關系了。展覽中心也好，黑暗城堡也罷，都只是我腦海里的一個幻影，輕輕一碰，就煙消云散。

又繼續走了很久，一直走到我的腳酸得不行，我才發現一個公交車站。公交車站里空無一人，我坐在車站里的塑料椅子上，等著下一輛公交車。等了好久，才來了一輛很舊很小的公交車。公交車上只有我和司機，司機打量了我很久，才啟動汽車，緩緩朝前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