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從此，少女就經常來看明福的羊。每一次，明福就陪著少女坐在石頭上，看著白色的羊群安靜地吃著山坡上的草。明福很喜歡和少女在一起的時光，少女就像是神靈的手，輕輕撥快了時光流動的速度。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明福說道，“我叫明福，明天的明，幸福的福。”

“我叫露兒，露水的露，”露兒說道，“明福的意思是明天的幸福嗎？”

“應該是吧，我也不知道，”明福摸了摸腦袋說道，“名字是爸媽取的，這得問我爸媽。”

“你覺得幸福應該是怎樣的？”露兒問道。

“幸福，就是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個親人看著我，”明福抬起頭看看天空，“就好像現在，我奶奶現在就在天空里看著我，所以，我很幸福。”

“我也是，和你在一起，我也很幸福。”露兒輕輕說著，靠著明福的肩膀。

兩人就這么一直坐著，直到太陽西斜的時候，明福終于鼓起勇氣開口了：“露兒，讓我做你的男人好嗎？”

“才不要呢，我要做你更重要的人，”露兒紅著臉，微微一笑，“你愿意等我嗎？”

明福不知道露兒所說的更重要的人是什么意思，但他還是點頭了。他覺得，露兒說的一定是對的。

然后，明福就再也沒見到露兒了，每天在山坡上的時光又變慢了。明福很傷心，他不知道露兒為什么離他而去。他想抬頭問問天上的奶奶，奶奶一直在看著他們，奶奶一定知道的吧。可是，不管明福對著天空如何呼喊，卻永遠都得不到天空的回應。

沒過多久，明福家里平靜的生活被打破了，父親在一次上山勞作的時候不小心摔傷了腿。為了治好父親的傷，家里的積蓄都花光了。不僅如此，父親還落下了殘疾，基本失去了工作能力。家里的頂梁柱倒了，主要的收入來源也成了問題。父親把明福叫到床邊，說有事情要叮囑他。

“明福啊，爸爸現在成為一個廢人了，不能掙錢了，你媽媽是個女人，我們家里沒有讓女人摔汗水掙錢的規矩，”父親用蒼老的聲音說道，“你也不小了，該為家里負擔一些了。家里的羊差不多都大了，過段時間，把家里的羊都賣了吧，掙點錢，跟著村里其他的人去城里打工吧。出去外面，爸媽不能在身邊照顧你了。外面的人跟你非親非故的，也不好麻煩人家。以后遇到任何事情，要自己嘗試著解決。切記，切記啊。”

“嗯。”明福點點頭，記住了父親的話。

明福已經不是一個小孩子了，他的嘴邊長出了胡須，喉結也日益明顯，聲線也日益粗壯，以前那副稚嫩的嗓音早已不見了。

兩個月后，明福背起行囊，和村里其他的男人們離開了村莊，到陌生的城里去了。經過鄰村的時候，明福向鄰村的人打聽露兒的情況。這時候明福才知道，露兒已經病死了，就在和明福見完最后一面的兩個月后。露兒死的時候，只有15歲。聽到這個消息，明福依然沒有傷心。因為，現在天上又多了一雙眼睛在看著他。只是，不知怎么的，明福覺得內心有一個地方崩塌了，很痛很痛。至此，明福又明白了死的另一層意義。

當你內心里為一個人建起的城堡倒塌的時候，就代表那個人死了，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那一年，明福18歲。從知道露兒死訊的那一刻開始，明福才覺得自己真的長大了。

3

這是明福第一次離開家鄉，來到陌生的城市。明福跟著村里的人，先是走了兩天的路程，來到鎮里的車站。車站算是鎮里最高大的建筑了，卻已經年久失修搖搖欲墜，只有偶爾停留的客車在告訴人們，這是一個車站。在這里停留的客車也很破舊，完全想象不出這輛客車在剛出廠的時候是什么樣子。明福登上布滿灰塵的客車，他們來得稍微晚了一些，車上已經沒位置了，只好站著。明福扛著行李，靠著周圍擁擠的人群保持平衡。客車開起來搖搖欲墜地，仿佛要散架一般。明福也不知道在車上搖晃了多久，當客車停下來的時候，明福跟著車上的人下了車。首先，他看到了一座很大很高的橋。這座橋比鎮里的車站大多高多了，明福好奇地望著大橋，看到上面有許多汽車。那些汽車很漂亮，比搖搖晃晃的客車漂亮多了。一時間，明福看得出了神。

“小伙子，這就是城里，要看就多看兩眼吧，”叼著一根煙的漢叔走到明福身邊，“記住了，只是看，不要想。這些橋，這些路，都是我們摔汗水拼出來的，可是啊，我們卻只能看看，最終還是要回到那個小地方，過完自己的一生啊。”

漢叔是外出打工村民的領頭，漢叔在城里打拼很多年了，掙了很多錢，是村里經濟最好的人家。當人們夸獎漢叔有錢的時候，漢叔總是擺擺手說：“我哪里有錢了，隨便一個城里人口袋里的錢都比我多。”

漢叔領著村里的年輕人們來到一處工地，明福看到了一個西裝革履，身邊圍著一大群人的胖胖的中年男人。漢叔領著明福到那個中年男人面前說道：“老板，這是新來的，叫明福。明福，快叫老板。”

“老板好。”明福縮著身體，叫了一聲。

“身體看著挺結實的，好好干，我不會虧待你的，”老板拍了拍明福的肩膀，“最近工程挺多，活也多，干好了，大家一起掙錢。干不好了，我換一撥人跟我一起掙錢，知道嗎？”

“是是是，干了很多年了，都明白，”漢叔笑著連連點頭，對明福說道，“以后你就記住了，手腳是拿來干活的，嘴巴是拿來吃飯的。多干，少說，就這樣。”

“嗯。”明福連連點頭。

明福沒讀過幾年書，小學畢業后就輟學了。明福看著工地上各種高大的機械和車輛，看著頭戴安全帽的工人們忙碌著。他懂的東西不多，但是他有一身的力氣。靠力氣總能吃到飯的，父親總是這樣對明福說。

明福從最底層的搬運工做起，每天的工作就是把水泥、磚頭和其他的東西搬到需要的地方。這個工作很費力氣，而且不太討好。只要慢了幾個節拍，就會遭到呵斥，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行。明福覺得委屈的時候，就抬頭看看天空，想象著奶奶和露兒一定在看著他。明福很想知道，奶奶和露兒在天上過得怎樣，奶奶一定很喜歡露兒吧。因為奶奶對明福說過，只要是明福喜歡的女孩，奶奶也都喜歡。

休息的時候，明福時常會看著天空看到出神。城里樣樣都好，就是天空不好。城里的天空經常是灰蒙蒙地，云朵也是灰蒙蒙地，藍天總是被灰蒙蒙的云切割成細細的線條。明福偶爾會懷疑，奶奶和露兒，真的跟著自己，從村莊里的天空，來到城里的天空了嗎？城里的天空，奶奶和露兒住得習慣嗎？城里的天空也會有神靈嗎？如果有的話，和村莊里的神靈是不是一樣的呢？為什么，這里的神靈喜歡住在灰蒙蒙的天空呢？

“你說，城里有沒有神靈啊？”明福向一個工友問道。

“神靈？城里人哪信這個啊，”工友哈哈一笑，從口袋里掏出幾張鈔票，在明福眼前晃了晃，“城里人都信這個，別看只是花花綠綠的幾張紙，能耐可大著呢。要在城里立足，沒這個不行。你看看那些高樓大廈，全都是我們摔汗水拼出來的。可是我們累死累活一輩子，也只能看著，有時候連進都進不去呢。為什么呢？因為城里的人比我們有錢啊……”

明福沒有回應，只是繼續呆呆地看著天空。他想著，天空中會不會也有高樓大廈呢？天空中那些高樓大廈，又是誰建起來的呢？奶奶和露兒，能不能住在天空中的高樓大廈里呢？

明福不知道，也沒辦法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