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國忠背著母親從“好口福”酒樓下來，叫了輛的士，去正規的國家三等甲級地區醫院中醫科，掛了老專家號，請老專家給母親全面檢查一下身體，看看有什么病沒有。

中醫專家室里的墻上，掛滿了“妙手回春”、“神醫扁鵲再世”、“藥到病除當今華佗”之類的感謝錦旗，落款都為病者個人。

唐國忠背母親進來，見那位老中醫正在給別人看病，旁邊還有病人在那兒候診，桌上排隊的病歷還有不少，便要椒椒將婆婆的病歷放在那一摞病歷下面排隊等候，自己則背母親出來，在門外新塑料椅上坐下休息。

不久，就有一位女護士走來問道：“請問，這位老奶奶是來看病的嗎？”

“是的。”唐國忠代母親回道。

女護士又問道：“她老人家快九十歲了吧？”

唐國忠說：“對。明年就是九十周歲。”

“帶了老年人優待證或者居民身份證嗎？”

椒椒搶先回答道：“有身份證。”說完，她掏出來給對方看。

女護士接過來盯住出生年月看了看就說：“根據老年人X益保障法的相關規定，這位老奶奶不用在這兒等候，可優先就診、優先取藥。請跟我來。”說完，她向老中醫診室走去。

唐國忠托抱起母親跟了進去。

椒椒緊隨在后。

女護士進去后，恰好老中醫看完了一位病，她趕緊向候診病人宣布說：“各位病友，我院在許多地方的墻上早已貼有老年人優先就診的規定，這間診室也有，但被人撕掉了，就是剛才撕的，我們會請保安去處理。現在，應輪到這位九十歲的老奶奶優先就診，希望各位理解和體諒。”說完，她幫著找老人的病歷，請老中醫老看。

老中醫邊給張喜姑把脈，邊仔細巡閱面前已填寫姓名、年齡等項的病歷。

唐國忠和椒椒，還有兩三個候診病人站在母親身后觀看。

過了一會兒，老中醫說：“老人家，請把舌頭伸出來。”

母親照辦，伸出了舌頭。

老中醫看了片刻，便說：“好。”

張喜姑將舌頭收回，望著老中醫。

老中醫又察看了一下張喜姑的眼睛，然后說：“很好。老人家脈相很好。眼睛，腦部和內臟各器官都很正常，沒有什么大病。”

唐國忠欣喜地望了望椒椒；椒椒也很高興。

唐國忠問道：“老先生，有人講，我母親癡呆了，有老年癡呆癥。您看有沒有？”

老中醫說：“沒有沒有。89歲的老人，有這樣的身體，已是很不錯很不錯的了。當然，老人家的腳沒有什么力氣，走路難一些，那是腎氣不足所致。還有精神方面，可能受了什么刺激，造成心神不安；大小便有時失控，急得屙在身上，與手腳不靈活，心神不安寧有關。但都無妨，我開個處方，連服幾天，調養調養，就會好轉。”

唐國忠說：“請問，我母親要服用醒腦丸嗎？”

老中醫說：“不用。服完這幾帖藥，再來看看，我再開幾帖。請放心，老人家沒什么大病。”

“謝謝。”唐國忠說完，塞過去一個小紅包，“這點小意思，送給您買包茶喝。”

老中醫忙擋住，連連說道：“哎，不行不行，給人看病，是我的職責。這紅包萬萬不可。”

唐國忠非常感動，定定地望著老中醫，心想：這位老醫生和踩三輪客車的張老師一樣，是位熱忱服務，不收分外之財的好人哪！

老中醫伏案寫處方，寫了一會兒便交給唐國忠，又叮囑了一句道：“藥中有一個小包，要先煎10分鐘。藥房如忘了說，請記住。”

“好。謝謝。”唐國忠拿著處方和病歷，背起母親去藥房批價，交錢，等撿藥。

椒椒拎著塑料袋和老人上廁所的干凈坐具隨在一旁。

撿完了藥，由椒椒放進塑料袋里拎著，唐國忠還背著母親從醫院出來，剛走到大門外，就有兩輛腳踏三輪客車登過來。登車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正巧，就是張老師，女的就是上回送母親和椒椒去木根家的那位年輕車主。

張老師說：“唐老先生，要坐車么？”

唐國忠見是張老師，很高興：“要。我正要請車，兩輛都要。”

張老師說：“正好兩輛，都是熟人。”

唐國忠笑著說：“不過張老師，今天這樣：兩輛車的車資我照付，但請讓我親自拉一趟我母親，以盡我的一份孝心；同時，也體察一下你們登三輪客車的辛苦滋味。不知能成全我么？”

椒椒聽了，非常驚奇，眼睛盯著大伯。

張老師說：“請快將老人家放在車上坐好再說吧。”幫唐國忠把母親放在他的車上坐著。

椒椒說：“大伯，這種三個輪子的車，沒登過的人是登不好的。”

唐國忠說：“你怎么能斷言，我沒登過呢？”

椒椒說：“您在……在美國還登過三輪客車？”

唐國忠說：“怎么，不信嗎？”

椒椒的目光里半信半疑，但沒說什么了。

張老師說：“請問唐老先生要怎樣登呢？”

唐國忠說：“我就登你這輛，請那位車主女士坐上來照料我母親。”

女車主說：“不行不行。我是登車的，怎么可以坐在車上讓顧客來拉呢！”

唐國忠說：“我雇用了你的車，又請你在車上照料我母親，幫我盡孝心，怎么不可以呢？”

張老師見唐國忠執意要登車，只好接受道：“可以倒可以。只是您老先生不可登有兩個人坐的車。這輛還是晚輩我來登，您老先生就登那輛坐一個人的車，也算盡了孝心，也算體察了我們登車人的辛苦，但路程千萬不要登遠了，免得累傷了筋骨累到了腰。”

唐國忠說：“不會。我一定要登我母親和這位女士兩個人坐的車。而且要登完全程，一定要登到家。”

張老師無可奈何，說：“小李呀，那就成全唐老先生一次，幫個忙吧。”

女車主說：“真不好意思。既然張老師您同意了，我也就沒什么意見了。”

唐國忠高興地說：“謝謝，謝謝二位。椒椒，快上那輛車。”

椒椒說：“大伯，您可要小心哪。”

唐國忠說：“你放心。沒事。”

張老師說：“唐老先生，晚輩我還有個要求。”

唐國忠說：“請講。”

張老師說：“晚輩登的那輛車應走前面，您登的這輛走在后面；您還要熟悉一下煞車方法，遇事能趕快煞車。”

唐國忠說：“可以。我完全同意。小李女士，快上車吧。”

女車主只好坐到張喜姑身邊，照料老人家。

椒椒也拎著所有物品，上了女車主那輛車。

張老師登椒椒坐的這輛車在前。只見他將車推動了幾步，便熟練地跨了上去，雙腳登動，緩緩前行。

唐國忠也按張老師的動作，老道地跨上坐位，用力登動，跟在張老師那輛車后。

坐在唐國忠這輛車上的女車主，見唐國忠登車行駛的動作，均合要求，原先懸著的心，就放了下來，有些緊張的目光，也平和了。

椒椒坐在前面車上，轉身向后關注著登車的大伯，發現大伯輕松自如地登著車，行駛在后很平穩，婆婆坐在車上也一臉安祥、含笑，心里也就踏實了。

唐國忠一路登著三輪客車，跟在張老師那輛車后，不慌不忙地穿行在如梭的車流旁，很久，很遠。

在一家有幾步臺階的大商場門口，火根夫婦身著高檔時裝，相挽著手臂從里面出來，駐足環顧，下著臺階，剛走了兩步，就忽然發現椒椒坐在張老師登的車上。再看，便見唐國忠興沖沖登著一輛三輪客車隨在后面，車上坐著老母親和一位扶著老母親的年輕女子。他們來不及想這年輕女子是誰，只顧驚訝地盯著唐國忠，相互咬耳朵議論了幾句，目光便由驚訝轉成了惱怒，后來，又變為鄙視，接著，臉上就堆滿了嘲笑。

不很遠的唐國忠似乎也看見了火根夫婦，但他卻像沒看見一樣，更起勁地登他的車，還輕輕地哼唱起流行歌曲來了，目光也飽含著愉悅、輕松和坦然、欣慰。

這段路走了很長很長。當這兩輛三輪客車快駛近田家大院門口時，左右鄰居的大人小孩、男女老少們，都圍過來看稀奇。還發出了一片議論聲。

“嘖嘖嘖，美國回來的大伯，還親自登三輪車，拉老母親從街上回來，聽都沒聽見過。”

“老人家以前多可憐哪，吃要受限制，穿也像個快要死的叫花子，那天手托著兩坨自己屙的硬屎，滿地找垃圾桶，家里也沒人管。”

“這回好了，失散了四十八年的大兒子回來了，又有這樣少見的孝心，老人家枯木逢春，可以享幾天清福了。”

“你們看老人家的衣褲，新嶄嶄、軟溜溜的，臉色也好多了，只幾天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就怕好景不長，老大一走，又恢復到老樣子，那就準死難活了。”

“而今的世道真不好說，沒錢人對老人不孝還說是窮，沒法子，這有錢人也這樣嫌棄親生娘，那就說不過去了。”

“誰都會老嘛，希望老大不要走就好了。”

“老人家心思好。好人有好報。聽說老大就是回美國去，也會帶老母親走。老母親不愿出遠門，老大也會安排好。”

“菩薩保佑，老人家余年轉運，安享福康。”

唐國忠沒注意這些議論，只一心登車，直到跟著張老師的車進了田家大院，駛往八層的住宅樓前停住，付了雙倍車資，致了謝，才背母親上樓。

椒椒也沒說什么，下了車，提著所有物品，緊跟在唐國忠身后。

張老師喜歡聽評論。他登車出來后，見評論的鄰居們還沒散，也參加進去，都是熟人，連生意也沒顧得去做。不久，他發現火根夫婦回來了，才登車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