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二天早上，聞訊趕來的媽媽撲倒在爸爸身上，哭了好久都停不下來。舒倫守在門口，一邊看著走廊上同樣面無表情的病人家屬，以及忙碌匆匆的醫護人員，一邊獨自在心里哀嘆著。

我走到病房前，舒倫看到我，和我對視著。舒倫的臉上籠罩著一層悲傷，他對我微微一笑，又看了看病房門。我知道，舒倫是示意讓我進去。

我推門走進病房，媽媽仍在哭著。爸爸沉睡著，對媽媽的哭喊毫無知覺。我走上前，把手放在媽媽的肩膀上。

“未央，你真的不能放過你爸爸嗎？”媽媽好不容易止住哭聲，“這六年來，你爸爸一直在懺悔。這六年里他為了你受盡了折磨，一步一步艱難地活到現在。這對你來說，還是不夠嗎？”

“我比你更希望爸爸能活下來，健康地活下來，”我蹲下身來，握住爸爸冰冷的手，“很早之前，我已經原諒爸爸了，原諒那些拋棄我的人了。”

“那么，你能不帶走你爸爸嗎？”媽媽淚流滿面地看著我。

“媽媽，這不是我能決定的，就如同，六年前，你們決定不了我的生死一樣，”我輕輕拿起爸爸的手，貼在臉上，“我也是萬分不愿意，但是，這就是命運，別無他法。”

“未央，離開你之后，我已經離不開你爸爸了，”媽媽輕撫著爸爸蒼白的臉，“這六年里，我從沒有想象過失去他的日子會怎么樣。未央，你帶走你爸爸的時候，順便也帶走我吧。”

“對不起，我沒有這個權力。”我搖搖頭說道。

“那你讓我怎么辦？就這么孤獨終老嗎？”媽媽回過頭看著我，“你忍心這么做嗎？”

“媽，我們都決定不了這一切，否則，我也不會死去了，”我說道，“這六年里，我遇見了許多生老病死的事情。那些臨死的人，死的時候，都是各種不舍。但是最后，他們都死了，無論有多么不情愿。”

“好吧，無論如何，我是活不下去了，我會走和你一樣的路的，”媽媽的表情很堅毅，“我們一家三口在另一個地方團聚，也算是一個好的結局了。”

“媽，活下來吧，爸爸需要你活下來，我也是，”我說道，“你還有好多人需要你去珍惜呢，比如舒倫，比如大伯一家人，還有我們好多的親人呢。爸爸和我是你生命中重要的部分，但不是全部。”

“可是，我還是無法接受，就算這是命中注定，命運對我也太殘酷了，”媽媽說著，眼淚又流了下來，“未央，你能留下來陪我嗎？一直陪我到死。”

“對不起……”我低下頭來，小聲說道。

“你帶走了我的丈夫，連你也要走嗎？未央？”媽媽伸過手來，握住我的手，“我不想再失去你了。”

“你已經失去我了，在六年前，”我說道，“我不可能再回來了，就算是回來了，也不再是以前的我了。舒倫會代替我照顧好你的。”

“可畢竟你才是我的女兒，我的孩子。”媽媽不舍地握緊了我的手。

“你的女兒，你的孩子，六年前已經死去了，埋葬在那個冰冷的墓碑里，還有你的心里，”我輕輕抱住媽媽，“現在你看到的，不是你那個真實的孩子，而是一個冰冷的死神，一個帶走你丈夫的死神。忘了這一切吧，媽媽。”

“未央……”這時候，舒倫走了進來。我看著舒倫，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命運拿著筆，為我和這個世界畫上一個殘缺的句號。

“舒倫，拜托你，照顧好我媽媽，”我站起身來，朝舒倫走去，“在所有經歷過這些事情的人里面，我能拜托的，只有你了。”

“別走，未央。”舒倫說道。

“你覺得我是誰呢？是你的未央妹妹，還是冰冷的未央死神？”我微笑著說道，“和過去切割是很痛苦的，但是，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個死神，都必須做到。”

“你很堅強，但你也太殘忍了。”舒倫輕輕搖著頭，“丟下這一切，你還是你，但是你身邊的人，全都翻天覆地了。”

“早在六年前，我就已經不是我了，”我說道，“你可以說這是一種殘忍，可是，這也是一種重生。”

“你在為你的冷酷找借口，但是，我卻反駁不了，”舒倫看著我，把手放在我的頭上，“不過，你說得對，我們，都需要重生。”

我望著舒倫，仿佛回到了過去，高高在上的他，撫摸著我的頭發的樣子。那時候的我們，絲毫沒有想到，有一天，我們之間的距離，會阻隔得如此之遠。

“未央，今后，你還會回來嗎？”媽媽站起身來問道。

“不知道，也許會，也許不會，”我不忍心再去看媽媽，“但是，我會想你們的。”

舒倫走到媽媽身邊，輕輕抱著媽媽的肩膀：“嬸嬸，聽未央的話，活下來吧。你還有我們呢，你失去了未央和叔叔，但是我們不想失去你啊。

“謝謝……”媽媽握著舒倫的手，連連點頭。

“嬸嬸，我現在的女朋友，還是你介紹給我的呢，”舒倫拍著媽媽的肩膀說道，“你答應過我，要參加我的婚禮，還要看著我的孩子長大呢。”

“好，我答應你，我答應你……”媽媽看看爸爸，又看看舒倫，又看看我，“未央，我們不在你身邊了，你要照顧好你自己。”

“我沒問題的。”我笑著回答說。

20

從那天起，爸爸再也沒有醒過來。有一次我走進爸爸的夢境里，卻只看到一團混亂翻滾的顏色。爸爸的精神世界已經崩潰了，就算能活下來，也只能是一個植物人了，醫生出具的報告也說明了這一點。媽媽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表情很平靜，只是一直陪在爸爸身邊，安安靜靜。

自從我死去之后，我的房間就沒怎么動過，除了舒倫偶爾進去打掃一下衛生。因此，我的房間看起來不太干凈，桌上和地上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床單和床墊早就被收走了，只剩下僵硬的床板。拉開窗簾，陽光下，灰塵掙扎著，漂浮在空氣中。

“以后你不來了，這間房間，可就真的荒廢了。”舒倫說道。

“拜托你了，平時多注意打掃，”我說道，“以前我活著的時候，一點點灰塵都會讓我受不了。”

“指望一個男生幫你打掃房間，你太樂觀了。”舒倫笑著說道。

“以后，說不定我會偶爾來一次，要是讓我看到太臟了，我一定會找你的，”我笑著說道，“不過，只剩下媽媽一個人，也太安靜了。”

“我的計劃是在我結婚后，把嬸嬸接到我家里住，這樣就熱鬧了，”舒倫說道，“對了，我的婚禮，你會來參加嗎？”

“我是死神啊，你希望死神來參加你的婚禮？”我不禁笑了。

“哪怕你是死神，我還是認你這個妹妹。”舒倫說道。

“我會祝你幸福的，”我說道，“你也一定要幸福。”

“不過，我還是挺羨慕你的，可以到處走，到處流浪，無拘無束，”舒倫說道，“也許，是因為每一個人對自己目前的生活，都不滿意吧。”

“可是我們的自由，總是伴隨著孤獨，你還是不要太羨慕了，”我說道，“照顧好你的妻子，還有你的孩子，你的家庭吧。”

突發腦溢血五天后，爸爸的病情再度加重，最后終于宣告不治。爸爸是死在手術臺上的，醫生在緊張地給他動手術的時候，我守在爸爸身邊，寸步不離。當爸爸的靈魂從左胸口飛出的時候，整個世界仿佛都沉寂了下來，沒有笑聲，也沒有哭聲。

媽媽哭了，大伯哭了，舒倫也掉下了眼淚。而我，也希望我能夠哭出來，因為我是爸爸的女兒。我花了六年的時間告別了過去，卻留下了一個七零八落的世界。在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擁有的，只是一堆碎片，無論怎么拼湊都不完整的碎片。

帶走爸爸的靈魂后，我對家人們隱了身，從此，他們再也看不見我了，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會從他們的視線里消失。我們終于被隔絕在不同的世界里，彼此想念，卻只能在心里存放一個模糊的影子。

現在，我的水晶球里有兩個靈魂，一個是之前那個自殺的醉漢的靈魂，還有一個是爸爸的靈魂。六年的復仇之路，從一開始的復仇，到最后的感化，直到現在的空虛。六年，對我來說，未免太長了一點。

現在，擺在我面前的一個問題是，接下來，我該怎么走？

這六年的時間里，我一直靠一個目標走過來。如今，這個目標轟然倒塌，我也解開了一直困擾著我的束縛。可是，短暫的解脫之后，隨之而來的，又是沉重的壓抑。這或許就是死神總是要面對的問題吧。

我又過上了在酒吧里喝酒混日子的生活，我對那些瀕死者不再感興趣，只想把自己困在一個狹小的世界里，給不朽的自己加上一份不朽的孤獨。

我回憶著自己曾經的一切，從我活著的時候，到我死去的時候。這么長的時間里，我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呢？我失去了一切，卻留下了自己的靈魂。而我的靈魂，卻找不到一個可以安放的地方。我走到了一個沒有分岔路的路口，無論往哪個方向走，都是錯誤的。而回去的路，早已經被堵死了。

過去的故事結束了，可是接下來的故事，我卻沒想好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