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回去休息了，希野，”母親俯下身說道，“花園里人太多了，太嘈雜了。”

的確，花園里的人越來越多了，幾個挺有活力的病人在爽朗地說笑著。希野環(huán)視著周圍的病人，所有病人的年齡都比她大，而且大很多。他們或許都在回憶自己年輕的時光吧。而自己呢？自己正處在年輕的時光，然而，卻也許看不到自己未來的樣子了。

如果自己沒有遇到那些事情，再過二十年，三十年，自己會不會也和他們一樣呢？要么坐在輪椅上，要么被人攙扶著，要么蹣跚走路著，在陽光初照的早晨，在擁擠的花園里，回憶和訴說著自己年輕時候的故事。而自己目前的處境，只不過是提前了幾十年而已。被省略掉的這幾十年的時光，對自己而言，是收獲，還是損失呢？

希野突然覺得，這幾十年的時光，并沒有被省略，這些時光，被命運(yùn)擊碎，散落在她所擁有的時光里。兩年多前的那一聲巨響，不僅擊碎了籠罩她的黑暗世界，也擊碎了她的時光。她沒有失去什么，只是從一個世界，來到了另一個世界而已。

“時間過得真快啊。”希野突然感慨著說道。

“哪里，一點都不快啊，”母親推著輪椅，父親在身后默默說著，“還早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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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星期后，希野出院。和以往幾次住院一樣，雖然出院后，精神狀態(tài)看上去不錯了，但是實際上，希野的健康狀況卻在逐漸惡化。盡管父親和母親一直說著問題不大，但希野比誰都明白自己的健康狀況。

闊別了幾個星期后，終于又見到希野了，希望一直很興奮，寸步不離希野。對于希野來說，每一次從醫(yī)院回家，都代表著她又消耗了一大段時光。每當(dāng)這個時候，她總是隱隱約約覺得，自己距離終點，又靠近了一段距離。

一個人的時候，希野總喜歡和希望對視。她越來越發(fā)現(xiàn)，從希望的眼神中，可以讀到一種她從未注意到的眼神——那不僅僅是一只貓的眼神。

“你為什么要這么看我呢？”希野把手放在希望頭上，輕聲說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你不再像是一只貓呢？”

希望望著希野的眼睛，叫了一聲。

“這樣是不對的，小望，”希野說道，“你是一只貓，而我是一個人。我既不是你的主人，也不是你的恩人。我只不過是偶然在一個冬天發(fā)現(xiàn)你而已，而你，也不過是偶然跑到屋檐下而已。可是，為什么，我們會剛好在冬天相遇呢？”

說完，希野回到畫架前，拿起鉛筆。希野想畫一幅畫，可是卻遲遲動不了筆。

“小望，我還剩下多少個冬天呢？一個，或者兩個？”希野笑著看向希望，“而你，還有很多冬天吧。如果以后的冬天里沒有了我，記得要讓自己溫暖一點哦。不要等到春天了，才如夢初醒一般感嘆冬天的寒冷。”

希望叫了一聲，快步跑到希野腳邊。希野笑著看看希望，腦海里構(gòu)思著下一幅畫的草圖。可是，無論多么努力，腦海里依然空空如也，一點線索也沒有。原來在醫(yī)院里呆了一段時間，什么都遲鈍了，就連大腦，也不知不覺習(xí)慣了懶散的味道，一點記憶都沒有了。

希野歪著腦袋，苦笑一聲，放下鉛筆，望著空白的畫紙，除了無奈地笑笑，她還能有什么表情呢？這時候，希野才突然覺得，自己對于這個世界，已經(jīng)完全淡然了。為什么要在意自己的世界長什么樣呢？與其在意自己的世界，不如在意自己。與其創(chuàng)造一個自己向往的世界，不如讓自己融入到現(xiàn)在所擁有的世界里。

這，就是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情之后，自己留下的答案嗎？希野收斂起笑容，皺了皺眉頭。自己，還是以前的那個希野嗎？那個驕傲，自信，對一切都樂觀向上的希野嗎？

希野抬起頭來，看到了眼前鏡子里的自己。鏡子里的自己，穿著淡藍(lán)色的長袖衫，白色的長褲，留著長長的頭發(fā)，蒼白的臉頰，眼睛里透露著一股讓人讀不懂的目光。這一切，拼湊出了一個叫做希野的女人。希野突然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震撼，這就是自己嗎？一直以來，陪著她的靈魂，走過了30年時光的希野嗎？

希野重新拿起鉛筆，對著鏡子，畫出了一副草圖。畫紙上的草圖，依稀可以看出是自己的輪廓，端坐在輪椅上，雙手相握著放在膝蓋上。希野修補(bǔ)著所有她想象得到的細(xì)節(jié)，她要把這個象征著自己的鏡像描述完整。

完成了幾乎所有的內(nèi)容，希野卻發(fā)現(xiàn)，這個鏡像還缺了一樣?xùn)|西——這個代表著自己的影子，應(yīng)該有什么樣的表情呢？是高興，失落，痛苦，還是哀傷？哪一個表情，才是代表自己最真實的一面呢？

希野再次放下筆，仔細(xì)端詳著鏡子里的自己。希野的雙手相握著，放在膝蓋上，就如同畫紙上的那個人一樣。而后，希野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鏡子，企圖從鏡子里看到自己應(yīng)有的表情。

希野看到，自己的表情很平靜，一點波瀾都沒有。希野試圖微笑一下，卻發(fā)現(xiàn)，鏡子里自己的微笑，仿佛是平靜的湖面被投進(jìn)一顆石頭后，顯露出的陣陣波瀾。希野覺得，自己的表情，絕不應(yīng)該是這樣子的。既然這樣，那就保持平靜的感覺，這樣，才是最真實的自己吧。

希野記住了自己剛剛的表情，重新拿起畫筆，在畫紙上描繪起來。

***

此刻，我手里捧著希野的一幅畫，是希野的自畫像，日期是希野30歲那年的春天。

畫中的希野，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年輕一些。我想象不到希野是如何畫出這副自畫像的，因為這副畫像太真實了，比之前看到的希野的照片要真實許多。

“海翼，只剩下最后幾幅畫了，”一旁的葉忘掃了一眼箱子，“這就是希野的全部作品了。”

“是啊，太少了一點。”我說。

“我覺得剛剛好啊，并不需要太多的話，就像不需要太多的言語一樣，”葉忘說道，“希野最后幾年的時光，幾乎濃縮了她一生的精華。可這幾年，也是希野最安靜的幾年。”

“這副自畫像，沒有任何旁白哦。”我把希野的自畫像遞給葉忘，葉忘沉思著看著這幅畫，安靜了很久。

“我看到希野的貓了。”葉忘抬起頭，笑著對我說。

“窩在她的腳邊呢，和你爸珍藏的那幅畫里的貓一模一樣，”我說，“那只貓的名字好像叫做……希望？”

“對啊，對于希野來說，這只貓的出現(xiàn)，對自己來說，就是一個希望吧，”葉忘說道，“希野正是靠著這個希望，度過了最后幾年的時光。”

“希野生命中最后一年的畫，和以往的畫都不一樣，沒那么多的苦痛，”我說，“那代表著，希野最后一年的心境，平和了許多吧。”

“剛好是她知道自己得了絕癥的時候。”葉忘補(bǔ)充說道。

“習(xí)慣了苦難的人，聽到了自己即將離去的消息，那種心情，也許真的不是痛苦吧，”我說，“那是一種……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