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那位自稱為穆子衡的中年男子分別后，明槿就來到了吳王府前面。

“明槿姑娘，就算到了吳王府，我們又能做什么啊？”叫殘暑的親兵有些不耐煩。明槿站在吳王府前已經很久了。他實在搞不懂明槿想做什么，能做什么。正說間，王府里走出來一個身材高挑容貌姣好的女子，兩旁的侍衛對她似乎十分恭敬。她的笑容似明月流泉，蕩漾人心，然而明槿看著她，總覺得她的臉上似乎粘著面具。那笑容就像是冬日里波光粼粼的湖面，不管最表面多么溫暖輕柔，內里也是冰冷的。

明槿的直覺一向很準確。而現在，她覺得這個女子眼神太復雜，頗為危險。

現在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她不懂武功，哪里敢直接潛進王府里打探。直覺告訴她，這件事情不可以找溫璟和孟回幫忙，要不然她也不會進入郁家了。

猗蘭自然看到了那個穿著鵝黃色衣衫，體態綽約的少女，但是她并沒有注意什么。她正在想的是幾天前，猗蘭自殺之前發生的事情。

綠竹，猗蘭，是吳王府里才情容貌最出色的兩個婢女。猗蘭的相貌其實帶著點胡人的味道，明麗，大氣，有些驕傲，綠竹則是個純粹的江南女子，溫柔，秀巧，有些害羞。猗蘭為李昭出謀劃策，綠竹掌管府中事務，幾乎從不插手對外事宜。李昭實在不明白，為什么這件事情會和綠竹扯上關系？難道真的是猗蘭泄露了消息卻賴到綠竹頭上？不會，猗蘭沒有那么傻。她肯定是發現了什么，心里有些底了。

“過去了，我實在看不出綠竹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廊下，李昭和猗蘭一前一后地走著。說了這句話，李昭停了下來，猗蘭自然也停下來了，等著李昭轉身。

“還有一件事情我可不明白。你想想，無故殺害平民，多么大的罪名啊，都幾個月過去了，竟然還沒有人拿這個攻訐我告發我，真是奇怪極了。救人的是什么人，我到現在都沒有查到，說明那幕后之人也不簡單。可是，不論是我，還是這吳王府，都安然無恙。我有一瞬間，覺得是你編的戲，你不想我殺人，所以派人去救了他們。”

聽到這里，猗蘭的身子猛地一顫。被主君懷疑，實在不是什么好事。

“不過你是什么人我還不清楚嗎？冷心冷面，最是無情無義，哪會有那么好心？除非，你和那戶人家有什么聯系，或者你有什么目的。”

“殿下到底相不相信我呢？”

“你覺得呢？你覺得你更像是細作，還是綠竹更像？”

“殿下，沒有像不像，只有是不是。”

“疑罪從無。你在我身邊十年，從未有任何過錯；綠竹在我身邊八年，小錯不斷，卻從未在關鍵處有錯。這樣一來，綠竹比你更可疑。她既不讓我覺得是在躲藏掩飾，也不至于讓我趕出府，明明小錯不斷，卻還是升到了這個位子，實在可疑。你說，在那段時間，你居然沒見過綠竹。綠竹掌管府中大小事務，那段時間居然沒怎么露面。”

李昭回想起那天和猗蘭商議事情的時候，自己并沒有注意時辰，而綠竹居然正好遲送了茶點，直到商議完畢，過了一刻鐘才送過來。這可不正是做賊心虛么？

李昭之所以隔了幾個月才來查探這件事情，不為別的，只是在等著綠竹的下一步動作。想不到，綠竹真的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幾個月來依然好好打理著府中事務，看不出一絲異常。在這幾個月里，李昭不動聲色又仔細審問了府里的人，終于有一個小婢女透露出，十二月初三的晚上，她曾經看到綠竹在假山背后放出信鴿。

“不過因為府中并不禁止給家人寫信這類的事情，奴婢也不知道綠竹姐姐有沒有家人，所以并未多想。”

“好了，你下去吧！記住，若是你不嫌命長，就不得向綠竹透露半分。”

“是，奴婢告退。”

李昭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也讓猗蘭親眼看著，一來是為了表達對猗蘭的信任，另一方面也是警告。如果再出了什么差錯，可不就是她的問題了嗎？

不過，最終還是順利除掉了綠竹，這些也就值得了。

還有好幾個問題，猗蘭想不通。一來，明明綠竹是自殺的，為什么李昭非要說是被處死的呢？不過短短一刻，幾步之間，綠竹就觸柱而亡。她的腦海里浮現的，就是綠竹倒下來的時候，鮮血順著秀巧的臉頰流下，凄慘又可憐，很快就氣息全無。李昭的眼神里明明有不忍，可是居然還能把她的尸體送到了楚王府里。送尸體去挑釁皇兄，李昭難道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第二，明明綠竹是向太子府傳遞的消息，李昭為什么斷定綠竹是楚王府里的？太子雖然沖動偏激，可也不是個沒腦的主，哪里就想不到細作這一條呢？

第三點，也是李昭和她都想不通的點，就是為什么，明明消息都傳到太子府了，太子一向看冒出頭的皇子們不順眼，居然不借此攻訐吳王？而且太子還是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樣子！

想著，她便走下臺階，正好和那鵝黃衣衫的少女擦肩而過。她只覺得那少女的容貌似曾相識，不由地愣了愣，想回過頭仔細看看，那少女卻已經走遠了。

東宮里，被禁足的李曜越發暴怒。

“曜兒，你最近未免太過分了些。你可是太子！”

李曜翻著《帝范》，想著白天李臻的訓導，心里愈加煩躁。

“我不管怎么做，都不會有他做得好。就算我以后能是個好皇帝，青史竹帛上也不過是匆匆一筆，成為父皇的陪襯。我就算當了皇帝，又有什么意思？”他煩躁不安，一把把書摔在桌子上。婢女溪云唯唯諾諾地低著頭，守在一旁。

“難道殿下覺得，殿下以后坐上那個位子，就是為了超過陛下？殿下到底把陛下當作了什么？”卻是謝凜的聲音。

“殿下放心好了，微臣已經寫好了奏折，明日，微臣就會向陛下辭去太子太師一職。微臣今日來拜別殿下，萬望殿下好自為之，莫要讓陛下為難。”

“怎么，看本太子被禁足了，覺得本宮失勢了，是不是？”

然而謝凜沒有答話，只是俯下身頓首叩別：“臣謝凜，告退。”

“哼，十年前我還小，五皇兄也還小，居然在那個時候就開始算計了。難道兄弟相殘，真的是皇家無可避免的事情嗎？”李昭的聲音似乎還回響著。

楚王府的正堂之上，琴聲裊裊，頗為清雅動人，但是聽琴的人已經無心欣賞，畢竟誰家被扔進一具尸體都不會高興的。

“九弟在搞什么？丟了個婢女的尸體到我的王府里面，還說是我派出去的細作！細作、細作，細作個鬼！就是和太子，本王也是正大光明的爭，爭得過就爭得過，爭不過就爭不過，哪里會使這么下作的手段？都是親兄弟，誰會這么算計。”李曠氣得直拍桌子。

他的身旁，正在撫琴的是一位儀態萬方的宮裝麗人。李曠涎著臉湊過去。

“曇影，你怎么不說話？還在彈琴啊？哎喲你別彈了，跟我好好想想對策啊。萬一九弟不知好歹向父皇告狀怎么辦？”

楚王妃江曇影按住不再彈琴，一把把湊過來的臉推開，不過鎮定得很：“看不出來啊？九弟這是受人挑撥了唄！”

“哼，要是他相信我，怎么會受人挑撥？說到底他就是沒真把我當成他兄弟。”

“你呀你，要是這樣就對兄弟有怨言了，怎么比得上太子哥哥？而且對九皇弟應該比對其他幾位兄弟更寬容些才是。畢竟，九弟母妃身份不對，所有他比旁人更會多想些。”

“父皇這么寵愛他母妃，他還多想！想個鬼，不就是前朝公主的兒子嗎？他母親在宮里受過委屈嗎？真是的，一天到晚苦大仇深的。算了，本王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計較。曇影，這個事情你得幫幫我，查清楚是怎么回事，得找個機會向他解釋清楚了，把那個挑撥離間的家伙給我揪出來，省得小九真以為本王對不住他。”

“噗嗤”一聲，曇影笑了出來：“你明明挺關心九弟的啊！為什么朝堂上還是爭吵不休？”

“他是我弟弟，怎么可能不關心啊？確實是因為九弟母妃身份的緣故。雖說周國已經滅亡了十五年了，但是難保不會死灰復燃，我們一定要防著。九弟身負兩朝血脈，身份特殊，就怕有人拿這個去蠱惑他。至于爭什么的。哎，九弟的身份注定了父皇不會立他的。我之所以爭呢，是因為最近大哥有些太過分了，要是我不冒出頭不爭一些，大哥恐怕還真以為未來的皇位就非他不可了。”

“說得好像你真是為了兄弟、為了我大唐江山似的。難道你自己就沒有肖想過皇位？”曇影極為不屑，不過手上不停，又另彈了一首曲子。

“你還別說，我當然肖想過，哪個皇子，能沒有一絲對皇位的肖想執迷呢？但是又有哪個皇子離了皇位不能活呢？”

“不是說離了那把椅子就不能活，而是得不到就會死。”

“哼，反正我不擔心，相信父皇自有算計。哎，你說會是誰想要離間我和九弟呢？該不會是太子吧！”

“太子？他想不到離間計。要是他真的恨你們，他只會派人直接刺殺你和九弟。更何況，再怎么說你們也是兄弟。我想太子無論如何都不會對你們下手的。”

“哈哈哈，曇影，你說得不錯，他要是真覺得我倆是威脅，只會派人刺殺我們。說來，他還真是－－－－－－哈哈哈－－－－－－”

江曇影看著自己的丈夫，目光溫柔似水。她其實并不是很在意那個高高在上的位子，只盼著兩人能夠攜手終老。皇室子弟又如何呢？江山天下與她又有什么關系？只是，既然她愛的那個人想要去搏一搏，她自然要陪著他。

“曇影，不要彈曲子了，講一些民間話本子上的什么給我聽聽吧！那些可比什么《戰國策》《春秋》有意思多了。”

“多大人了，還聽故事。”曇影微微一笑，“我就和你講講那些個破鏡重圓的故事吧！”

豈知李曠卻搖搖頭：“曇影，雖然講故事只是講故事，但是還是講一些歡樂的故事吧！曇影，破鏡重圓，就是要分開啊。曇影，雖然現在好像一切都好，可是你也是知道的，這天下并不太平。父皇傾力培養我們兄弟多年，我們總不可能真的在京城里封地上待一輩子。或許哪天，我就要到戰場上去了。曇影，你知道的，李家既然做了這個天下，就要擔起救彼蒼生起的職責。曇影，我今天說的這些，有些煞風景是不是？我好容易娶到了你，現在想來，卻有些擔心了。”

“擔心什么呢？人的路都是自己選的。既然殿下不想聽這個，嗯－－－－－想必殿下聽過‘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這句話。有了，我就說說楚漢時候的人若是到了三國里頭－－－－－－”突然她咳嗽了一下。

李曠愣了愣，就看到她眼神晃動，示意外頭有人。但是曇影并沒有停下：“那個書生進了地府后，閻王爺就讓他幫忙判那個幾百年都定不下的陳年舊案－－－－－－”

講著講著，聽到了門外微弱掠走的風聲，曇影的聲音就停住了。夫妻倆對望一眼。

“哼，想不到我楚王府也進了細作。”

“不僅如此。吳王府里也還有細作。”

李曠還沉浸在怒火里，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江曇影在說什么：“啊，吳王府里還有細作？你怎么知道？”

江曇影笑了笑，竟然別過頭去，躺倒在藤椅上。“你長得那么聰明，怎么這么憨呢？我是你王妃，又不是你謀臣，自己想去！”說罷，真的不再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