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宿荒郊破廟
- 圖
- 閆儒
- 4292字
- 2014-04-03 13:30:56
在牛圈里看牛的老年根,看罷黑牛看黃牛,小牛犢拱在黃牛的肚皮下,翹著尾巴仰著頭吃奶。他回頭時,一眼晃見了對面的荒山坡上,招財和招寶弟兄倆一前一后沿著彎曲、崎嶇小道上了西山荒地。
前兩天,他聽河東的老牟說,咱這里有人要來開煤窯。他有些犯嘀咕,不大相信,這荒山禿嶺的薄土地,長莊稼還沒個精神勁兒,沒瞧瞧秋天收獲的那幾顆玉茭穗,狼嚇著似地還沒個谷穗大,還能長出“煤”那么金貴的東西。老牟說,就在西山他家的那塊墓地附近,好幾天了,有人拿著儀器,甚儀器不知道,三根棍豎在荒草攤上。一個年輕人彎著腰,對在眼上來回轉動著一個東西,看那東西里頭,興許那東西里頭能看見地底下的“煤.”還能看到許多好東西。坡頭幾戶人家,有幾個老婆、孩子站在門口翹著腳尖張望。靠近處,還有幾個稍大一點的野小子藏在那棵老槐樹后偷眊,看那樣子像特務在勘探敵情。難道這是真的。要是這地方真得有煤,公家來開個煤窯,興許……管他呢,這世道不平穩,摸著黑,瞎過吧。走到哪算哪。老牟還說,牛蹄掌的土匪下山來了。他們要是知道了,這煤窯就開不成。
“娘,給你姜湯,快喝上幾口,暖暖就好了。”妞芳端著冒氣騰騰的碗,在老人家頭前,躬著腰身虔誠地說。老人家閉著眼,哼著,動了動身,斷斷續續地說:“你——你是老二家的,我來問你,”又咳嗽起來。妞芳一聽她說夏新克,就來氣,就不舒服,就不想搭理她,捧著姜湯碗的雙手篩糠似地顫抖著。她的眼淚像滾豆子一樣刷刷地滾落,哽咽著說:“娘,你病成這樣了,還使偏心眼兒,我可沒有半點兒歪心待你。你總是想著老二家的,她——夏新克怎么不做一碗姜湯送過來。”
“奶奶,是我娘,不是老二家的東西。”大曼幫著自己的娘說話。門外,二晗和羅曼又在一起耍那只半死不活的小斑鳩。“屙了,屙了我一手。給你。它臟死了。”羅曼把小斑鳩塞給了二晗。
“爺爺,”紅曼被她娘關出門外,感到很生氣,她沒有和羅曼、二晗一起玩,撅著嘴大步走到門外,看山,山灰突突的,死氣沉沉;看樹,樹沒有綠葉子,依然沒有精神。她聽到牛圈里有動靜,思忖道,是不是來了偷牛賊,來偷爺爺的牛了。她快步走了過去,見爺爺在那里,就喊:“爺爺,是你呀,我以為是偷牛賊呢。”老年根聞聲很快轉回頭臉,問:“紅曼,冷呵呵的,你不在家,跑出來干什么?”
“我娘把我攆出來,關了門,不讓我回家。”
“為什么?”
“還不是因為那只小斑鳩,她揪了大娘的頭發,硬說沒有揪,我說她是個白臉奸臣,她就攆出我來。罵我是個死閨女。爺爺,我奶奶也被她給氣病了,從凳子上跌在院子里啦。”
“啊!”老年根詫異地回頭望著遠處的院落,又問:“是真的?”
“是真的,我不騙你。爺爺。”
老年根圈了牛圈門,要回家瞧瞧。他看見老婆躺在炕上,大兒媳婦用勺子一口一口在喂她姜湯喝,湯從脖頸流下,看樣子她病的不輕,就問:“聽紅曼說,你娘跌了。怎么就跌成這樣?”
“還不是你捉回來的斑鳩鳥,孩子們分不均,生氣給鬧得。”招財埋怨著爹說。妞芳可沒有好臉色給他看,心想:“你還說呢,因為那只小斑鳩,孩子們生氣,我去拉架,老二家的把我的頭發都拽了一撮。二晗也被紅曼拽了頭發,俺一家大人孩子都受她家的欺負。”
“老婆,你病了不是?”他彎著腰問話。躺著的老婆沒有哼聲。年根轉身坐回桌子旁的椅子上,很尷尬。
夜里,招寶要去看老娘病得厲害與否。新克阻攔說,“你忙一天了,早些歇吧,都好好的,沒事。”“爹,我奶奶……”紅曼插嘴說了半句話。“你奶奶怎么了?”招寶問女兒。紅曼瞅一眼她的娘,吱吱嗚嗚,“說,你奶奶怎么了?病好了嗎?厲害不厲害?”
“沒事,從凳子上往起站的時候,大概是暈了一下,不礙事的。”夏新克心有余悸地說。“是不是被你們給氣的?我也知道,因為幾只鳥兒,她給你們判公道。最后判出你們是輸家,你不服氣,硬硬把輸給扭贏了,我說夏新克,我的老婆,你真行啊,給氣的老娘一站就跌倒了。”招寶這樣分析確實是對的。但是,他也只是擰著脖子說了說,也沒過去探望一眼老娘。
東窯里亮著油燈,妞芳等老娘睡著后才回到自己的家。給招財納鞋底。她沒有因為被老人判輸而不理她。但也是滿肚子委屈。說真的,她在這個家受虐待自己清楚,也不是三天兩天的事。此刻她寬恕了她老人家。她認為:“人老了,犯糊涂的時候多,判輸就輸吧,可惡的夏新克天生不是個好東西,活生生一個白臉奸臣。一個家出了這樣的人就不得安生,不得好過。她總要挑三豁四,沒事也要雞蛋里挑出骨頭找點毛病治你。孩子奶奶吧,一貫老偏心,判我不該拉架,可我拉了,才遭到新克拽頭發的后果。算我輸,輸就輸了,沒有輸了天,也沒有輸了地。真的,老人家就是老人家,攤上這么個糊涂老娘,沒法。她不糊涂的時候,也是偏向老二家的那個小妖精,白臉奸臣,誰都知道。”妞芳默默地想著,抹一把眼淚,吸著鼻子。扭頭看看熟睡的孩子。繼續想他的心思:“老糊涂,你就把心掏出來孝敬她,她也還是說你不好,叛你個錯。嗯,真是糊涂老娘,不下雨的天,沒倆法兒。看她可憐巴巴病成那樣。若不照顧,她就沒法活了。老二家的,恐怕她指望不上。不管怎么說吧,誰叫咱是招財的媳婦。招財又是她要回來的兒子,不親生的——不親。她三十多了不生養,跟前沒有孩子,兩口子商議引一個孩子回來。于是就引來招財,后來就生了招寶,這都是從旁人嘴里聽來的。想來自己真是命苦。那年鬧兵亂,人們到處躲,哥哥被抓走了,后來又鬧災慌,路邊草灘到處都有餓死的人。爹娘都得了病,氣息奄奄,沒幾天也死了。那會兒,自己十四五歲吧,記不大清了。沒日沒夜,不知道走了多少鬼操陌路,沿途要飯,窮人家沒吃的,有飯吃的人家又不給吃,遭人白眼,不給吃不用說,還放出狗來咬人。”她回憶起當初的情景:
寒冷的日頭,打著顫抖鉆進西山里頭,就像鉆進了厚厚的棉被子里。
剛下過一點狗舔血,西北風刮得呼天戧地,特別冷。天就要黑了,到了一家人的門口,大門緊閉著。
“大娘,大爺,給口飯吃吧,可憐可憐吧,給口飯吧,大爺,大娘——”一個彪形大漢,滿臉黑胡茬,吱呀一聲開了門,緊跟著躥出一條大黑狗,沒等主人說話,那狗東西就撲上來,嚇得我魂飛落魄,掉頭就跑,不知道怎么逃離了陷阱。饑寒交迫的人兒,沒有一點辦法,只好睡在路旁的枯草中。后來,有人驚醒,身上披了一層白花花的雪霜,天色朦朧地亮了,又繼續乞討,實在要不上,偷吃了人家的狗屎。夜里,宿在一座荒郊破廟里,蜷曲著瘦弱的身軀,饑腸轆轆,和那泥疙瘩老爺(聽人說大概是瞪著眼,呲牙咧嘴的黑臉老爺)緊挨著,心想有老爺保佑,餓不死的,就放心睡一覺吧。睡著了,忽然聽到,有努努戚戚的說話聲,睜眼偷看,黑漆漆一團,什么也看不見。偶爾聽一個粗聲大氣的男人罵說,“不給圖紙,等不到天明,我就把他家的人一個不留全都活剮了。”我頓時大吃一驚,在黑暗里,沒了睡意,側耳傾聽。
“你放屁!殺人可以,但不能全殺。”一個柔聲柔氣的女人像蚊子叫一樣阻止道。聽到有人趿拉著鞋來到老爺身后撒尿,尿水濺到我的臉上了,我不敢動,害怕極了。那人尿畢走后,又聽到他們還在說什么圖紙的事,聽不清楚,也窺視不見。我想難道他們不是人,是老爺在作怪,是野鬼,要是野鬼,這是什么鬼,還撒了我一臉的尿水,尿腥味兒嗆死了。我像一只野貓慢慢捏著腳步,探尋著那聽不清楚的話語聲,腳下絆絆卻卻,跟了過去,想看個究竟,到底是什么人在說這樣的話。摸到一堵墻壁,沿著墻壁摸過去,看見一線暗淡的亮光,我不敢再往前走了,這會兒能聽請他們說的是什么圖紙,是一張通往孔家峧的路線圖。孔家峧是什么地方?在哪兒?我迷迷瞪瞪地想道,他們肯定是一伙干壞事的壞人,他們殺人放火,哦,知道了,是一伙土匪。聽那個兇狠勁兒。要圖紙,對了,要上圖紙去禍害人。嘩啦一聲,我的腳碰倒了什么東西,里邊的人遽然鎮靜,亮光處也陷入一片漆黑。聽到有人出來了。我嚇壞了,趁他們鎮靜的一剎那,已經溜出破廟,躲了起來。我渾身哆嗦著,害怕極了,害怕他們把我逮住也給開了膛。他們沒有逮住我,到處要飯,不知走了多少個日日夜夜,還不如人家一條狗,一只貓。才來到這地方,娥的實在挪不動了,昏倒了。醒來后,就在這個家里的炕上躺著。非常吃驚,畏懼起來,起身要走。他們把我留下,才知道是招財收工回家的路上遇上了我,于是就救了一條命。三天后,他娘當著我的面和招財正兒八經地說:招財,人是你撿回來的,我看這閨女也長得不賴,就當你從路上撿回來個要飯的媳婦,行不行?招財還有點不好意思,說:娘,你是怕她吃閑飯,才說這話吧?不是,我不怕她吃飯,你也老大不少了。該有個媳婦了。回頭又問我,閨女,你給我家招財做媳婦行不?我欣喜著,滿口答應,大娘,行。只要叫我吃飽飯,干什么都行,我有力氣。我立刻跪下就磕頭,就這樣,才有個這個比較安慰的家。
“哎——喲——”堂屋里又傳來一聲老人家的呼喚。人不能沒良心,將心比心,這家人在沒有娶過夏新克之前對自己確實不賴,招財對自己更是體貼入微,關照有加,自己就得很好地報答他們。自從夏新克進了這個家的門,這個家就平添了幾分風波和寒冷的氣氛。她給老娘很親近,時常唧唧努努說我的不是,當面就指手畫腳地數落我,我成了她們眼中的小丑,或者戲耍的對象。我受她的虐待和侮辱實在是多了。特別是懷了二晗那年,她夏新克突然笑著說,喲,看看你的肚子,比一座小山突的還高,是不是裝了一窩豬仔,一頓飯能吃八大碗,比一頭母驢還吃得多。說罷和老娘一起發笑。老娘沖著我說,妞芳,看樣子你快生了,你得去挑一擔水回來,往下壓呀。我無聲地流眼淚,心想,夏新克怎么成了你的指使人,你就聽她的屁話,一肚壞水的女人。眼下,招財的娘老了,再有什么不對也都過去了,偏心也好,打罵也罷,中饋還是他娘,要飯的自己是他的媳婦,就得承受,就得孝敬,不能表現出半點不滿。”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算了,不想那些陳蓖谷爛芝麻的事了。妞芳心情平靜下來,擦干傷心的眼淚,潸然一笑。然后,繼續撕拉撕拉納鞋底。油燈跳躍,她輕輕地吁一口氣。
“娘,你還沒睡?”大曼問。
“你睡吧。一會兒我就睡。”
二晗眨巴著嘴,嘟囔說,“娘,我頭疼,鳥兒,我要鳥兒。”翻個身又睡了。她聽到堂屋里,偶爾發出一聲哼叫,非常瘆人。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在那里伺候老娘,他爹也在,咋就不聽他說話,難道他不在家。
老年根在桌子旁吸煙后。自己滾在炕上和衣入睡,五更時分,他出了門。去了哪里無人知道。
聞聲婆婆的驚呼,她又一次摸著黑,冒著寒冷來到堂屋,見男人趴在老娘的頭前打呼嚕。老娘閉著眼,不停地喘氣,隔一會兒哼一聲。她問:“咱娘這是怎么了,哼的好嚇人。她病得厲害嗎?”“我也不知道,看來她病得不輕。”招財睜開眼,滿臉愁苦,如是說。妞芳無奈地站了一會,為老娘的突然變化感到郁悶不安。
再看西房里,老二家的依然黑燈瞎火,靜悄悄的一家人,睡得安穩。只是地上的那只可憐的小斑鳩不知道甚時候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