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世界活得都是人家。可人家給人家就過得不一樣。用俄文學巨匠托爾斯泰的話說，幸福的家庭全都一樣，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其不幸的遭遇。

山前嶺后都曉得冷年根販牛，但很小有人知道他也耍錢。男人手里有了幾個錢，就會變的腰板硬朗，理直氣壯，說話氣粗，黑底晚早也免不了滋生個花花腸子。老年根有沒有花花腸子不曉得，他倒是有了明顯的偏心眼兒。老大媳婦相貌頻頻，憨乎乎的傻大個子，沒嘴葫蘆。是老大從地里撿回家的要飯女；老二家的身材苗條，好臉盤，有一張華麗的巧嘴。娘家又是很有辦法，所以，里出外進，總是趾高氣揚。那年秋天的一個下午，他和孩子們攆著牛在地里刨蘿卜，捉了幾只斑鳩，因分配不公引出了一系列的家庭糾紛，本來還算和睦的家庭，他這一弄就不和睦了。孩子們的打斗，引出大人們也動了手，事后一直心事不透，遮遮掩掩，勾心斗角。簡直都亂了套。

招寶見老婆不在家，掀鍋蓋，鍋里有窩頭，也有菜湯，自己動手舀菜湯，拿個窩頭邊啃邊往門外走，目標是老梨樹下的石頭上。

日頭紅光光地，正好曬在老梨樹下。

招寶心想：老娘病了，還要把大家集中到院子里，冷颼颼的，因為孩子們生氣打架還要說個長短，能說清嗎，真是些麻煩事。招財喝著冒氣的一碗水，吃著黃玉茭面疙瘩，悶悶不樂地也蹲在梨樹下吃喝。妞芳輕輕地嘆著氣，側身靠著門框心情壓抑地撕拉撕拉納鞋底。每次吃飯，她都是等一家人都放了碗她才吃。大曼給奶奶搬個小板凳，放在陽光下，說：“奶奶，你坐日頭來，暖和?！崩先思液哐街匆谎鄞舐?，坐了，嘟囔說：“大曼就是懂事，就是個好閨女?！奔t曼見勢不妙，順手舀過來一碗菜湯說：“奶奶，你先吃飯，暖暖身子。我家的菜湯可好喝了，喝了飯再說。有理不在先后。你說是不是奶奶？”老人家看著紅蔓端過來的一碗熱乎乎的菜湯，碗里有豆角，有南瓜，有紅薯疙瘩，有溶溶的金黃色的開了花的小米。風兒刮得有點冷颼颼，冒過來的飯菜香氣，饞人。她沒有咳嗽，接了碗，很想吃一口。但是手里沒有筷子，一時還吃不上?？匆蝗θ耍腿崩隙业南男驴藳]到。又咳嗽著哼呀著，動了一下身體。瞅一眼手里捧著的飯碗，碗的溫度溫暖著干柴棍一樣的粗皮干裂的手，溫度傳遍了全身，感到很暖和。暗暗在心里想：紅曼也是個好孩子。知道奶奶還沒吃飯。倒是她娘不在。躲了？躲了和尚躲不了廟。我今天就要看看你老二家的怎么打人揪頭發，怎么有理，怎么把死人說活，怎么把活人說死。我就不信，孩子們耍一只鳥，你就發了打人的瘋?！?

西房窗戶下的陽光地，羅曼和二晗因為這只斑鳩又爭執起來。二晗頭上的繃帶開了頭，耷拉著，捅著鼻涕的他，站在羅曼對面，仰個脖子看她手里的鳥，羅曼捧著鳥啐了二晗一臉唾沫星兒，不讓他看，眼看就要動手。大曼趕緊跑過去把弟弟摟在懷里，紅曼也把羅曼拉在手。四雙眼睛對峙著，互不退讓。

“給我，給我，是我的鳥。”二晗要。又說：

“你說你讓我看的，就不讓看了，說話不算數，是放屁，吃狗屎吧?！痹诮憬銘牙锏亩系男∽焓岸挂粯涌熳炖嗟卣f。

“娘，你先吃吧，趁熱，有甚話吃了飯再說?！闭袑毘酝暌煌?，停了嚼食物的嘴巴，微笑著對老娘說。老人家只知道二晗挨了打，可不知道為什么，正想弄清楚，就被招寶叉開話題。他勸說女兒羅曼：“讓你弟弟看看吧，就怎么就不行了?！?

“不讓，我就不讓他看，他已經看過了，還看，沒完沒了地看。滾開！是我爺爺給我分的鳥?！?

“又是這個老東西?！崩先思衣犃_曼這么一說，心里就有了底數。

“二晗，過來吃飯，一只鳥有甚好看的，咱不看。”妞芳壓抑的于是說。見紅曼就要過來幫忙，大曼樓緊了她弟弟，怕他再吃紅曼的虧。

“我吃個屁，叫我用手抓呀?！崩先思铱粗肜锏牟藴?，很想吃，就是沒有筷子，在心里發著狠想：“這一家人就這么刁酸，把孩子也調教的這么帶刺兒，這么壞，端來了飯碗，不給筷子，我怎么個吃法。嗯，等著看吧，這閨女將來也好不到哪，要吃大虧的?！?

“奶奶，給你筷子，趁熱吃了她家的菜湯，不吃白不吃?！贝舐芑貣|窯，拿筷子遞給老奶奶，趴在她耳朵上偷偷地說。她的這一舉動，紅曼看在眼里，想在心上，使她感到特別尷尬，別扭，特別不習慣，就大言不慚地說：“逞什么能你——冷大曼，吃我家的飯，你拿筷子做人情，從哪里學來的本事，算什么東西，你！”紅曼見大曼給老人家筷子就急了，雙眼冒金星，也拿筷子出來，二話不說就把老人家手中的筷子揪出來扔在地上，“給，奶奶，吃吧，咱不稀罕她家的臭筷子，趁熱吃了我家菜湯。暖和。”又說一句：“他家連菜湯也吃不起。窮的寒酸死了。呸！”頭一歪吐了一口。但是，兩個人誰也沒有松開老奶奶的胳膊。

坐在凳子上的老人家，像籃球場上的中鋒隊員一樣，在兩個人中間側扭著腰身，接筷子，奪筷子，接筷子，奪筷子，弄得眼花繚亂，頭暈目眩，不知道該說哪一個對，“好了，好了，我的兩個小祖宗哎，吃這一口菜飯，你兩個要把我折騰死呀。給！你家的飯，我不吃了。給！你家的筷子，我不用了。都給我走開，離我遠遠的?！崩先思艺娴募绷耍种酗埻霐R在凳子上，咳嗽著站了起來。前后晃悠著：“哎喲——哎喲——”

“娘，娘，你怎么了？”招財、招寶弟兄倆同時站起來，把老娘身邊走著問道。

大曼見紅曼這樣霸氣，這樣不講道理，索性也不能與她講什么道理。于是，兩個少女抻著脖子，瞪著眼，像兩只小母雞爭食似地互不示弱，對峙著吵嚷著：“你干什么呢？扔我家的筷子。你發賤了？”大曼瞪著眼質問。

“你才發賤呢。我就扔了，你怎么著？這是我奶奶。”紅曼猛拉了一下老人家的胳膊。

“是你奶奶？你還好意思說這樣的惡心話，就不嫌臊，不嫌臉紅。是你奶奶，你怎么光給飯碗不給筷子，喂狗、喂豬就是這樣子的，難道你把你奶奶當豬狗喂了，還大言不慚，是你奶奶，呸！是你奶奶更不應該這樣缺德。你說你不是缺德嗎。你叫她老人家怎么吃得？難道你吃飯就是像豬一樣使嘴拱著吃，像狗一樣舔著吃，還是像大猩猩似地用爪子抓呢？”

“你是豬，你是狗，你才用嘴拱著舔屎。你奶奶早死到八驢溝了，這是我奶奶?！?

“大曼，你干什么呀，你奶奶有病，還經得起你們兩個這樣折騰。”妞芳、招財倆人同時呵斥女兒的不懂事。大曼在爹娘的斥責中嗚嗚地哭了。招寶也勸說女兒紅曼，“你兩個有啥掙得，同是一個奶奶，一個爺爺，都有份兒。誰拿筷子，吃誰家的飯菜都應該，都一樣。你奶奶老了，又有病，你們怎么就不懂事呢，兩個不懂事的孩子?！?

“不給飯吃，光給筷子。叫她吃風呀？”紅曼氣憤地說：“是我家的菜湯。”

“你好，光給飯吃，不給筷子。用手抓你的頭呀？”大曼在心里說，不是我不給奶奶吃，是我家窮的沒東西。不給她吃，她吃了也是對你姊妹倆好。我是不說，傻子也能看出來，她對你家好。

在兩個孫女爭吵之間，只見老人家蹣跚著站起來，她頂不住勁了，她要回炕上躺躺，歇歇，等老二家的夏新克回來再做論斷。她不回來這件事解決不了。她剛上了門臺階，“咚咚咚”從門外走來了老二家的夏新克，她——剪發頭，長乎乎臉盤，著一身藍底粉紅花衣裳，淺灰色色褲，掐著一把蒿柴進了院子，呵，今天日頭從西邊出來了，刮著冷颼颼的風兒，都在院子里吃飯還是第一次。她察言觀色，感到今天有點反常。

紅曼和二晗拱著腦袋，在日頭下撅著屁股耍小斑鳩?！敖憬?，小斑鳩幾天就長大了？”二晗問。

“得好幾天?！?

“我也叫爺爺給我捉一只小斑鳩回來，我也叫你耍?！?

“爺爺不給你捉斑鳩，給你捉個小麻雀?！奔t曼又說：“二晗，我給你畫一只斑鳩吧？比這一只還好看?！?

“行，姐姐，你就給我畫一只小斑鳩?？煨┊嫲??！敝灰娂t曼拿起一塊石頭在地上歪歪扭扭畫起來。

夏新克往家里走就在心里盤算著：肯定是沖著夜來傍黑打架的是來的。不怕她，病成這樣了，自己都管不了自己了，還能管了這些事兒。她徑直回到自己的西房里。

老人家已經盤面算好了，這事兒非得弄個清楚。已經想好了先讓誰說話。當然是誰是肇事者，誰就得先交代。肇事者回來了。

“老二家的，你忙完了沒有？這一院子的人就等你一個?！币呀浭芰藘蓚€孫女折騰的老人家，回到堂屋門前聽見有人來了，回頭看時，果然是夏新克。于是就不耐煩地問，她的語氣有點焦急。折身返回院子，坐在凳子上。

“他爹，這是怎么了，她有病還發這么大火，誰招她惹她了？”招寶回家舀飯，夏新克進家低聲問道。

“還不是因為紅曼揪了二晗的頭發，你也上手打了嫂嫂，惹下了這麻煩事，他奶奶才急了。她這一急，帶著病也把大家招集在院子里受凍，聽她嘮叨。快出去吧，就是等你一個人開不了始”

“我，我有那么重要嗎？我才不去呢。冷呵呵的，叫她回家來說話。我聽?！毙驴诉呄茨樳呎f。

“都給我出來，招寶？”老人家啞著嗓子，大聲呼喊。“都給我出來，招寶？”老人家啞著嗓子，大聲呼喊。等了半天，還是無人出來，回頭埋怨著妞芳說：“老大家的，我說你呀，就不該拉來，我倒要瞧瞧她們敢給我打死一個。我倒有心幫你出出氣，滅滅她的威風。這會兒可好，請都請不出來，嗯呀，散了吧，你就吃點虧，都回家吧，我沒辦法了，回吧，”老人家咳嗽著站起身，搖搖晃晃回家，頭一暈，跌倒在地，還是大曼跑過去攙扶著她說：“奶奶，你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