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沒啥生意，很閑。

他要老鐘留下聊一會兒，老板其實很孤獨，平時沒有人跟他說話，也不見有家人過來看他。老板的小鐵鍋掛在樹上，他的臉上布滿了“刀口”，看來，這是一個飽經了歲月滄桑的人，破爛的衣服不能掩蓋老板犀利的眼神，若不是時運不濟，憑直覺，他不是一個無所作為的人。

老板很少講他自己。

鐘景富心不在焉。

老板偶爾瞟老鐘一眼。

老鐘想，我正打算降低道德水平呢，莫非老板有什么良策？

老板態度很溫和，友好。

他談了他看到的一些事，有感人的，也有丑陋的。老板說，他見過一個人，真叫風流，“一天一個新太太，村村都有丈母娘”這人不久就死了，猝死的，病因是見不得人的，那家伙可強啦，‘朝三暮四，一天七次。’還不死了？人都會死的。

“你怎么看呢？小鐘。”

“這事兒我的看法吧，作為一個道德水平正在下降的我來說，沒啥，哪個男人不想妻妾成群？至少也要有兩三個紅粉知己吧？”

‘我不贊成，我的老婆死了，我都沒再娶，哎，我不想背叛別人。’

老板摸出旱煙，吧嗒吧嗒抽起來。

“你的道德水平很高啊，在當下，很難得了，好多人，老婆尸骨未寒，早跟別人鴛鴦雙飛了。你沒看電視，這樣的故事每天都在發生。”

“哈哈，你錯了，我哪有什么道德啊？我坐過七年牢呢。”

“嗯，”鐘景富扶住櫻花樹，沒想到老板竟然是個罪犯，他像好人啊。

“老板，你犯了啥罪啊？判了七年。”

老板有點后悔告訴鐘景富這些，畢竟不是光彩的事，他轉過臉去擦拭巴山可樂的灰塵，“很久的事了，我偷了鄰居的牛。”

老鐘誠懇地說，“老板，不是我說你，你真傻。偷什么也別偷牛！牛，是咱們國家的戰略物資，值不了幾個錢，而且判得特重，遠不如偷雞偷魚，被抓住，頂多拘留幾天，出來接著干，像我那朋友王見波。真是的，七年啊，兒子都可以六歲了。”

“別提了，我還沒出來，老婆就死了，也好”老板起身摘下鍋來，“她死了，終于沒人整天要我干這干那了。”



街上車流涌動，看起來有些凌亂。

各種廣告牌，在櫻花樹后，讓建筑，街市有了些地中海城市的味道。

音像店里播放著舒緩的音樂，是舒曼的，還是斯特勞斯的，老鐘分辨了一陣子，后一首卻可肯定，是斯特勞斯的《拿破侖進行曲》。節奏感很好，帶著斯特勞斯家族特有的貴族氣息，這種音樂著實讓人想在湖邊草地上躺下來。

音像店叫做“雕刻時光”。一個懂音樂的人開的。

店不遠處有一家超市，物品豐富，出口處擺上了避孕藥。影像店和超市之間，一段狹長的地帶，新開了一間烤雞店，很多雞被掛在架子上示眾，店名：秋波烤雞店。

風吹過，掛雞的鐵鉤子有韻律地擺動，發出清脆的金屬聲。



太陽出來，街市上暖和些。

淡淡的櫻花樹影子灑在地上。



鐘景富喝了一口巴山可樂，有些酸。

他說：老板，有個問題請教你，你不要笑啊。這問題你們坐過牢的人可能知道。

老板假裝不好意思，哪里？

“有沒有辦法讓我不講道德？老問題。”

老板在監獄里見過各種奇怪的人，精神失常的，＊＊＊＊＊未遂的，癡迷于挖地道的，但還沒有一個人向他請教如此奇特的問題。

老板咕嚕咕嚕喝了半瓶醋，眼睛有點發綠。

“咋知道你就很講道德啊？”

“我捐過好幾次款呢，希望工程的，綠色和平組織的，世界人權協會的，寺廟重修的，到目前，我沒有認真地欺騙過一個女孩子，倒是被她們害得很慘。你說怎么辦吧？我雖然搞發明，但感情這事兒，我發明的方法，都無效啊，都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你是不是受到了愛情的打擊。”

老板把醋一飲而盡。

“沒沒，不能算打擊，你說就行了。”

“這事兒，”老板靠著木板，木板下方放著簡單的餐具，看來老板吃喝拉撒就在雜貨鋪里了。“那次偷牛事件，我內心不安，很慚愧，覺得吧，做人要憑良心，講道德。想通了，我就跑去自首，結果判了七年，媽的，要不去自首，屁事沒有！”

老板陷入了沉思。

七年，在人的一生鐘，不是一個短暫的歲月。



今天或許對老鐘來說，不是一個好的開端。

因為小崔來信息說，小翠有一男朋友，在黑龍江邊境保衛祖國。鐘景富懊惱啊，幾乎每一回看上的人，不是名花有主，便是被人捷足先登，情路坎坷，可見一斑。

風花雪月變成風霜雪雨，愛情總被雨打風吹去，誰堪忍受？

在雜貨店老板那兒，鐘景富忍了很久。

他胸口很堵，像是有把刀子插在胸前。



櫻花樹不停地向后移動，陽光變得明媚，人的心也跟著亮堂些。

音像店門口，聽著美妙的音樂，老鐘開始了習慣性的反思，這種自我省思，也是老鐘認為道德水平過高的原因之一。在鐘景富看來：道德水平低下的人是不會反思的。從一個側面說，老鐘想降低道德標準，也許是受不了這種無止境的反思，反思成了習慣，人會成為一個受虐狂，老鐘是知道的。可是，你發現你可能成了受虐狂，這本身又是反思的結果，一種習慣是一個迷陣，一個圈套，進去了很難出來，也很難說明白。只有一件事情是明白的，那就是：你會很痛苦，精神上的痛苦。



他咬著嘴唇看天上，天上沒有鳥。

以前，他也這么反思過，而且不止一次，前妻離他而去的那一晚，他抱著枕頭痛苦地反思，從單身的牛頓，斯賓羅莎，叔本華，康德，尼采到他自己，從古今中外的名人到世俗小人，他想了很多很多，直到枕頭被牙齒撕開了一道裂口。

每一回的反思，都沒效果，第二天幾乎又是老樣子。

在這個播放著優美古典音樂的音像店門口的櫻花樹旁，老鐘意識到應該對自己的反思進行些反思——為什么反思沒有效果？



春天的天空跟夏天的不同。

因為春天讓人更多遐想，在這個季節里，很多人愿意涉足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