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月瑤一路小跑，去母親那兒再拿了一碗粥，再跑回來，遞給男孩。她守護在他身邊，不讓別人再來搶他的食物。

男孩實在太餓了。他完全顧不得吃相了，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那食物都沒在他的嘴巴里停留多一秒，就被直接吞進食道里。他甚至都沒有品賞到粥的味道！他意猶未盡地把碗上殘余的一點粥水都舔干凈。這時候，他才不好意思地對香月瑤笑了笑，仿佛剛剛才發現這個美麗的女孩子就站在他的身旁，默默地專注地看著他似的。

香月瑤清澈的眼神中沒有鄙夷，只有有幾分好奇和幾分憐惜！她奶聲奶氣地問：“小哥哥，你是從山東來的么？”

男孩答：“是。”

月瑤問：“你的家人呢？”

男孩的眼睛黯淡了，目光看向遠方，神情從麻木漸漸過渡到悲傷。

“他們都死了。”他的淚水終于決堤而出，在他臟乎乎的小臉上沖刷出兩條小河。

男孩道：“發大水的時候，我和姐姐在山上摘野果。我們拼命地往山頂上逃......我們的小山村被淹了，爹娘和兄妹都......”

“那你姐姐呢？”香月瑤小心翼翼地問。

男孩的聲音顫抖了，他道：“她也......死了。”他的聲音變得沙啞，哽咽難言。

過了良久，他才接著道：“我們跟著幾個村的幸存的人一起逃難。是能得到的食物越來越少，有時候還被別的難民搶了去。一天，終于來到蘇州城外，我們很高興。我們聽道過‘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的富戶這么多，只要我們肯賣力氣，怎么都能混到一口飯吃吧？天黑下來了，我們好餓，沒有力氣再走，就在河里摸魚。我們好不容易捉到一條魚，卻又被兩個流氓搶了去。他們簡直就不是人！他們吃了魚，還要侮辱我姐姐。我姐姐比我大不了幾歲，還是個黃花閨女！我急瘋了，跟那兩個人打了起來。我受傷了，躺在地上起不來。我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姐姐被他們......我知道，那件事后，姐姐一直想死，她是為了我，才忍辱活下來。我傷得很重，傷口一直沒有止住血。姐姐把我背進城，在蘇州城里的一個醫館門口跪了半宿。后來，那個大夫出來了。他大發‘善心’，救治了我。后來，我才知道，是姐姐把自己的身子由他糟蹋，他才肯救我的。為了給我買那些貴重的藥材，讓我活下去，也為了我們能持續地得到食物，為了讓我們有個安身之所，姐姐迫不得已，把自己賣到窯子里去。不到半年，她就得了那種病，她不想拖累我，就趁我去干活的時候，上吊了......我被lao鴇趕了出來......”

對于從小生活在蜜罐里、整天沉浸在詩情畫意中的年幼的香月瑤來道，這無疑是一個她從沒有聽過的悲慘的“故事”。她理解不了：什么叫“賣身子”？什么叫“窯子”呢？什么叫“那種病”？可是她畢竟冰雪聰明，沒有貿然提出這些問題。她知道自己要盡量不去觸碰他心靈上還沒有結痂的仍然流著血的傷口。

她猶豫了許久，才問：“那你現在有落腳的地方么？”

男孩艱難地搖了搖頭。

“你等我一下。”她走到母親身旁，和她耳語了幾句，香夫人慈愛地撫摸著她的小腦袋，贊許地點點頭。

她開心地跑回他的身旁，道：“我給你找了個地方。你跟我來。”

她將男孩帶到父母面前。香兆暉剛剛聽夫人轉告了小女兒的話，問那個男孩：“你幾歲了？”

男孩答：“十歲。”

香兆暉聽出他的山東高密口音，用山東話問：“你是山東高密人？”

男孩點頭。

香兆暉點頭笑道：“原來還是我的小同鄉呢。難怪，初見面，我就覺得你很親切。我是山東神鎮的，我跟父母逃難來到蘇州的時候，也剛好是十歲。咱們也算有緣了。行，你留下吧。”

就這樣，男孩成為了香家最年幼的小家丁。說是家丁，其實也沒讓他干多少活，主要就是在廚房里幫助兩個廚娘挑水煮飯。他出生于山東高密縣的一條偏僻的小山村，家里窮得幾乎揭不開鍋。俗語有云：“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他跟哥哥姐姐一樣，從小就幫著爹娘干農活。犁田、挑水、燒飯、劈柴、搓麻繩......這些他早就會干了。跟著姐姐住進窯子后，lao鴇當然不肯白養他，讓他負責清理痰盂和馬桶，這活兒又臟又累人。所以，像挑水煮飯這樣的工作，對于他來道，算是輕松的了。他不僅得到一個容身之所，還能領工錢。

他沒有念過書，識得的字裝起來沒有一籮筐。他甚至不會寫自己的小名：狗娃。他姓容，月瑤給他起了一個學名，叫做容滄浪，取自她喜歡的屈原的《漁父》中的這一句“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濁吾足”。而且，她很喜歡蘇州的滄浪亭。

她跟滄浪特別投緣，時常來找滄浪玩。兩人一起在花園里玩泥巴、捉迷藏、編花籃、織草蜢、捉蟋蟀、蕩秋千。有時候月瑤心血來潮，會教他認字和寫字。香兆暉兩夫婦思想較開明，并沒有什么諸如“男女授受不親”這樣的陳腐觀念，也沒有什么等級觀念，并不覺得女兒跟男仆人玩有什么不妥之處，故未加阻止。

兩個廚娘中，那個姓姚的廚娘也是來自山東，是顏神鎮人，她專門負責做山東家鄉菜的。她打心眼喜歡這個善良勤快、手腳麻利、渾身透著一股機靈勁兒的小老鄉，也憐憫這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而歸滄浪也很喜歡這個胖胖的、快言快語、做事爽利、“豆腐心、刀子嘴”、會做很多好吃的菜肴的山東大娘。

姚廚娘的丈夫是天香樓的紅案主廚老歸，燒得一手美味絕倫的蘇菜。只要你道得出名字的蘇菜，他沒有不會做的。兩夫婦一直沒有兒女，多年來求醫問藥、求神拜佛，都沒有用。如今兩人都年過五十了，便都灰了心，想著收養一個男孩，也算是對祖宗有個交代。兩夫婦一合計，決定認歸滄浪做兒子。

他們把這意思在滄浪面前一提，滄浪便爽快地答應了。從此，他就改姓歸了。他辭了工，搬到老歸家住。他是一個孝順兒子，把二老當親生父母一般侍奉著。二老也把他當作親生兒子般疼愛。

同一年，在香夫人的提議下，香兆暉出資辦了個義學。那些窮人家的孩子，都可以在這里得到免費的教育，而且，這里還提供早飯和午飯給他們的。滄浪也成為了這里的學生。不過，每到星期六、日，他會到天香樓幫爹的忙。最初，他幫忙做些粗活，比如燒水、劈柴等。后來，憑著他的聰明和勤奮，他學會切丁、切絲、搓面團等精細活兒，做得有模有樣。

時光荏苒。轉眼間，滄浪已經長成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他長高了，長白了，身上也有了些肉，不再像從前那樣只有一副排骨了。

這一年的元宵佳節，天香樓的生意特別旺，負責管理廚房、確保食物質量的大廚老黃、紅案主廚老歸和白案主廚老山、二廚大肚慶、三廚阿勇以及來幫忙的滄浪都忙得頭上冒煙。到了晚上收市的時候，大伙都散了架似的，橫七豎八地歪坐在各自的凳子上，不想動彈。

按照天香樓的慣例，每天收晚市以后，都會由大肚慶或者阿勇用剩下的食材給大伙做宵夜。這是香老板親自定下的傳統，這樣一來，既慰勞了員工，又不浪費食材，同時也確保第二天的食材是新鮮的，絕不是隔夜的。

可是，今天他們實在是太累了，誰都不想動。這個時候，滄浪突然自告奮勇，道：“要不，我給大伙做宵夜？”

滄浪道：“爹，你放心吧。沒吃過豬肉，還能沒見過豬跑。平時我看你們做菜，看過很多遍了，看也看會了。”

老黃道：“這小子機靈著呢！老歸，就讓他試一回吧！”

大肚慶和阿勇本來就不想再干活了，立刻附和著道：“對，讓滄浪試試。若是難吃，咱們少吃一頓就是了。”

老歸笑道：“既然大伙都抬舉你，你就權當練練手吧。若是燙到啊什么的，可別抱怨。還有，手腳要麻利點，大伙都餓了。”

滄浪高興地答應一聲，馬上龍精虎猛地跳起來，開始動工了。

這時他的雜碎湯也好了。那湯的味道鮮美，雜碎爛嫩，海參吸收了湯的鮮味，也很好吃。

眾人交口稱贊。滄浪覺得很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