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 欲望猙獰
- 蚌非
- 5078字
- 2011-10-25 12:26:17
“什么賬我都認,我娶你,栗子。”小尤一臉平靜地說過。栗子萬沒料到小尤會這樣說,頓時呆住了。
“我娶你,栗子。”小尤又重復一遍。斬釘截鐵。
“現在才說什么,剛剛怎么不說,剛剛你在想什么?我跑過來不是為了聽你反悔,不是為了得到你酒醉后的承諾,我不想再聽你說娶我,尤其是現在。”栗子發瘋似的大叫。
“是我不對。”小尤低聲下氣。
“哪兒不對?”栗子卻沒好氣。
“我忘了很多事。大家的事,栗子的事,還有自己的事。”小尤在栗子面前蹲下,伸手解開栗子腳上系得繁復的鞋帶,低聲道,“對不起,是我不好,我想要的太多,以為拋下一切就能獲得,卻完全沒想過,這過程里,若沒有你,沒有你們,該是多么枯燥乏味,那樣的人生,那樣空白的生命,絕非我所追求的。”
“那你想要追求什么?”栗子甩掉鞋子,坐在沙發上。
小尤眼也不眨地吐出三個詞:“立業,賺錢,和栗子長相廝守。”
“果然賺錢還是在我前面。”栗子不滿地嘟囔。
“栗子你不能在這個地方挑理。”小尤不滿地抬頭。
“我不能?”栗子拖長了尾音,唬得小尤一連聲地道:“你能,你能。”
“我得怎么道歉,你才會原諒我?”小尤坐在栗子面前,看著她的下巴。他這種仿佛要談判的姿態讓栗子很不舒服,栗子伸手指指身邊:“坐過來。”小尤一愣,聽話地坐過去,栗子靠過去,把頭抵在他的肩上,然后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道:“說吧。”小尤恍惚地想起了多年前的大年夜,兩個人也是這樣彼此依靠擁抱互相安慰,那時他們天真無邪,以為搭上了幸福的航班。他心里藏著千回百轉的寂寞,卻只能嘆一口氣,想了又想,說道:“我該從哪里開始說,我這些年的生活,還是我回來的目的?栗子,我是真的想娶你,我念著書想、打著工想、坐著火車回來還想了一路,我想的好好的,我下了車就得找你,跟你道歉,跟你求婚,跟你說天長地久。可回來以后才發現,事情遠非我想象的單純,不是物是人非滄桑巨變,可那些潤物無聲的細微改變,已足以讓我無所適從。尤其是你,栗子,我該怎么面對你呢,居然讓你遇到那么多你不得不獨自面對的事,你孤獨、難過、悲傷的時候我竟然不在身邊。栗子,這不是我想給你的未來。在我心里,你就該干干凈凈、快快樂樂的,所有的苦痛我替你背著,所有的難過我替你咽下,你就跑著笑著由著性子把日子過下去,我就一直在你身邊,陪著你,寵著你,心疼著你。”
栗子聞言沒有說話,而是用后腦勺磕著他的肩,一下,一下,直到長長呼出一口氣,坐起來,摸著小尤的臉,端端正正地對著自己:“你愛操心的毛病這么多年都沒有改掉呢,我為什么就不能歷經風雨,為什么就不能遭逢辛苦,我就只能一直做你們的寵物嗎?”
“栗子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小尤握住她的手,柔軟而纖細,指尖透著涼意。
“我知道,就是因為知道才不滿、才不愿、才不甘。”栗子掙開他,將身體仰靠在沙發上,倦倦地自語,“有些話,如果現在不說,是不是就再也沒有勇氣說?”
小尤摸不清她在對誰說話,于是沒有吱聲。
栗子起身去沖了兩杯咖啡,放在小尤面前:“我們談談。”
小尤下意識地擺正身體。
“上一次,在我車里,你說他們等著我們,是我們,”栗子重重地咬著我們兩個字,“那個時候,你其實是打算跟我求婚的,對嗎?甚至你的心里已經計劃好了每一個細節,就等著我生日到來,你的水到渠成?”
小尤抓了抓頭,輕輕點了點。
“是什么讓你改了主意?”栗子用指甲戳著嘴唇,顯然小尤隱晦的表達方式讓她不滿,但小尤的反悔更讓她火大。
小尤沉默了一下,將手肘支在膝蓋上,雙手交叉著握在一起,頂住了額頭。栗子知道他猶豫后就會坦白,于是什么也沒說。
很快,小尤抬起頭,低聲道:“住院的時候,我夢到了我母親。”他揉了揉眼角,“小的時候,我口口聲聲說要幫她做這做那,可到頭來卻什么都沒做到,那種無力感至今還讓我刻骨銘心。我希望你知道,栗子,在這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比失去她更讓我難以釋懷。我愛她,但是我拖累了她。所以,醒來的時候我看著你就在想,就這么說娶你好不好,而后聽了你的故事,我心里一狠,就做了決定,我還一無所有,在我不能給你更好的生活之前,我不能拖累你。”
栗子偏過頭,似笑非笑地問道:“吶,小尤,你覺得我跑來你家,是為了什么?”
小尤眨了眨眼,不好意思地開口:“自然是興師問罪。”
“為了找你發一通火,在你家門口蹲上幾個小時?”栗子苦著臉:“我生日的最后幾個小時,我為什么這么想不開,要在這里給你做門童,又冷又餓還沒有薪水?”
小尤聽出不滿,愈發低聲下氣:“是我對你不起。是我太過狂妄,以為不畏懼就能主宰一切,可孤獨感是身不由已的。”小尤自嘲地笑了笑:“你知道嗎,出了門我就后悔了,我的決心那樣可笑,我的無畏那樣無謂,可我得強迫自己去選擇。若理性能戰勝情感,強硬戰勝軟弱,我便是贏了自己,可我錯了,錯得離譜,一敗涂地,卻連自己都不能說服。我不想失去你、你們,不想失去能握在手里的一切。”
“哎?是么,真可惜,我剛剛發現,我好像很喜歡有野心的男人。”栗子慵懶地拖長聲音。
小尤瞠目。
“我真的很不甘心啊,明明走過了同樣長度的時間,你走了很遠,想了很多,我卻只在等你回來,換作是你,你是不是也不甘心?”小尤才要說些什么,栗子擺擺手:“別說我只要這樣就好,我不想只做你們的寵物。”小尤欲言又止,他不是要她做寵物,雖然他只想寵著她。栗子玩著手指,低聲說:“小尤,你是有責任的男人,大家都相信你會回來,我也相信,可那不意味著我可以什么都不做,那會讓我異常厭惡自己的無為。我知道你在期待看到原來的我,可真遺憾,我也不是原來的我。”
“你是指那件事嗎?”小尤小心翼翼地問。
“是,也不是。”栗子一臉不想再說的神情,小尤便無法再問下去。于是他沉默,栗子也沉默。兩個人并肩坐著,低著頭,誰也不說話。
“我回去了。”栗子站起身,小尤也站了起來,他有些慌張,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栗子赤腳走到門口,他跟在后面,看栗子仔細地系好鞋帶、跺了跺腳、伸手去開門。鎖芯發出一聲悶響,小尤打了個激靈,他神經質似的盯著栗子的背影,忽然一個箭步竄了過去,死死按住已經開了一條縫的門。
鎖芯彈了回去,發出更悶的聲音,就像栗子僵直的背。栗子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就像篤定小尤會來阻止她一樣。情理之中不是嗎,栗子暗暗想著,他怎么能任我這樣就走了?可意料之外的是,小尤竟然沒有再做規勸或辯解,而是徑直將身體壓了過來,熟練地攬住栗子的腰,用力攬進懷里。
“不要走。”他在她耳邊低聲吐氣,沉重得讓栗子閉上眼睛。“如果你變了,那么我也變了,如果只是說喜歡說愛還遠遠不夠,那么我希望能夠和你站在一個對等的位置,愛你的身體,也愛你的靈魂,無論怎樣都有把你綁在身邊,在只有你能讓我手足無措,只有你能讓我無可奈何,你是我的,過去也好,未來也好,現在我抓住你了,不管你是什么樣子的,我都要定你了。我娶你,栗子,不要2年后,不要再一個黎明。說愛我啊,栗子,說你愛我,離不開我,說你要我,非我不可。”
栗子僵硬的身體開始變得柔軟,她不再抗拒他的擁抱,微微顫抖的身體泄露她心里正翻江倒海,小尤怕她冷似的更深地將她擁進身體,在她耳邊喃喃:“我在,栗子,我永遠不再離開你。我答應你。我答應你。”
栗子將臉埋在他的胸口,全顧不得那上邊的骯臟,從一聲聲抽泣開始放聲大哭。小尤輕輕拍著她,輕輕搖晃著身體,壓抑著自己淚流滿面的哽咽。
啊,他的愛,他的紅塵。他碎如月影的夢終于停止了漂游,找到了根。
兩人在透亮的天光里醒來,小尤先張開眼睛,灰色的天花板漂浮在空中。他側頭看看身邊的栗子,又看看緊緊牽著自己的手。
他輕輕掙了一下,沒有掙開,栗子狠狠地攥住他,睡眼惺忪地睨了他一眼。
小尤賠笑:“您得容我換件衣服,這件兒上邊還有我昨天吐過的口水呢。”
栗子沒說話,側過身,對著他,又合上了眼睛。
于是小尤也心安理得的躺好,傻笑著閉上眼,叫了聲:“栗子!”
“嗯?”栗子懶洋洋地回他。
“你不餓嗎?”
“睡覺就不餓了。”栗子扯了扯枕頭,低聲抱怨:“也不知托誰的福,昨天蛋糕都沒吃。”
“要不你起來洗個澡,我去買早點?”小尤商量。
“大中午的你上哪兒買早點去?”栗子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嘟囔,“再說我又沒有換洗的衣服。”
“那我打電話讓小奈姐送來……”小尤話還沒有說完,栗子忽地坐起來,抄起枕頭砸過去:“作死啊,讓不讓人睡覺啦!”
小尤也坐起來,指著手表道:“你的絕對睡眠時間已經遠遠超過兒童健康睡眠時間了!”
“是誰害我晚睡,是誰?”栗子理直氣壯。
小尤頓時不敢囂張:“是我,是我。”
栗子復又躺下,“你怎么不嫌吵啊,我們兩個人待會兒不好嗎?你知道我等這天等了多久嗎?”
于是小尤也悶聲躺下。
汽車的鳴笛聲在遠處響起,仿佛穿不進他們的窗子。良久,栗子輕聲道:“其實,我知道自己早該長大,但是卻總放不下,被你們寵溺的日子,就像嘗過的第一口蛋糕,那時的清膩甜味,怎么也無法忘懷。我一直天真,以為只要說過愛,兩人就會天長地久。我從未想過你會突然又決絕地離開,讓我一下子陷入恐慌,不知該依靠誰。
我一直在想,那個時候對你任性該有多好,那個時候把你帶回來該有多好,那個時候說我需要你該有多好,可我不習慣示弱,只知道掩藏。我想我失去你了,從你踏上火車那一刻,我就想,我失去你了,我無法再對你說讓你回來,也無法理所當然地再留在你身邊,我無法成為你的栗子,因我是這樣軟弱,這樣的笨拙,這樣的讓你為難。
所以,收到你短信的時候,我就種下了一個夢。我也一遍遍告誡自己,這樣一天天重復著等待著的不過是一個夢,但就是不愿意醒。我也對自己說我一年年等著等著不過是看過了花開花落,素年無香,但就是不愿意著色。我知道我寧愿沉寂無聲但又分外害怕寂寞,我知道我所選擇的一切都是最咎由自取的無奈,可是結下了苦澀的果子我卻也抱在懷里敝帚自珍。那是我熬干了心血與淚水走過一季季等待一個個夢才得到的果實,我一路走過來,只收獲了這個果實,盡管苦澀。
沒什么比寂寞煎熬,我怕我們是注定相愛又注定擦肩,帶著那當局者迷的踟躕,我走了很遠,去到很多城市,遇見很多人,可越是行走就越是懷念,懷念家、懷念朋友、懷念那些仿如隔世的日子,越是懷念也越是明了,原來,真的已經回不去了。怎么也找不到可以停下來的地方時,我想你說得對,離開是為了回來。我慢慢害怕日復一日的瑣碎生活,可是有一天,我意識到,我的全部世界就是這日復一日的瑣碎疊加起來的,我掰下任何一塊,都是讓我淚流滿面的不舍得。
發生那件事以后,我就結束了一個人的旅程。也很奇怪,獨自一人的時候,越是覺得孤單也越是不怕孤單,孤單就像是一群損友,如影隨形,不離不棄,在你最無防備的時候刺進心底,嘲笑你,言辭激烈,神情夸張,可以將你的難過放大一百倍。可是,當你將它攥進手心的時候,它又是那樣幽幽的愁,點亮你存在的唯一意義。我是我自己的,是這世界的,我是唯一并不可復制的,我想要很多,人生卻總要歷盡苦難,無休盡,無止歇,伴隨生命而生生不息,我們扮演著幸福或不幸的角色,將自己或他人推入欲望的漩渦。如此兇惡,如此猙獰,如此不甘心。即使如此,只要愛,只有懷戀,即便孤單凄厲、欲望猙獰,我也無所畏懼。”
“傻丫頭。”小尤沉默良久,嘆了口氣,他想起某一年看到的披了一身夕陽的栗子,就在胭脂湖邊,粼粼的波影將細碎的金光泛上她的臉龐,那時她的身上仿佛有一層他不敢碰觸的寂寞,美如絕景,使栗子柔弱得如一朵沒有見過春天的花,開了謝了只夢過冬天無聲的夜雪,只想在角落里靜靜地老去。
“傻丫頭,你要如何才知道險惡?”他伸出手撥開栗子的額發,那雙閃亮的眸子正水汪汪的打量著他,仿佛沒見過他一般,上上下下地看著,帶著幾分嬌嗔、幾分責怪、幾分戀戀不舍。
小尤的心化了,潺潺地流進那汪汪的凝視里。
他慢慢地靠近她,栗子沒有躲,他試探著碰觸她的唇。
深吻。
無盡芬芳。
栗子張大眼睛,繼而合上,雙手慢慢攀上他的背,將自己向他懷里靠了靠。
良久,小尤抬起頭,在栗子耳邊喃喃:“我愛你,黎殊霓。我愛你。”
“嗯,我知道。”栗子輕聲回應。
“我愛你。”小尤重復著。
“我也愛你。”栗子耳語著。
“我愛你。”小尤盯著栗子,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仿佛在探求她的真實。
栗子也望著小尤,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說“我愛你。”
小尤慢慢將頭壓在栗子肩上,許久沒有說話。
兩個人又像數年前的春節,擁在一起,沒有更多話語,相看兩不厭。
“我們會不會就這樣天荒地老?”栗子悄悄地問。
“那該是我一輩子的愿望。”小尤嘆著氣。
“是欲望才對。”栗子撅著嘴揶揄小尤,“你總不知何時滿足。”
小尤笑著:“是,是我猙獰的欲望。”
“是我們。”栗子溫柔地牽起小尤的手,再次強調:“是我們。”
“對,是我們,為我們猙獰的欲望,去天長地久。”小尤笑著,眼神柔成一團哈氣,浸到栗子的心里。
栗子才想說話,又閉上了嘴,應和道:“好啊,為了我們猙獰的欲望,去天長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