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塵。

在黎潤錦聽栗子說起小奈的時候，他翹起嘴角，不屑地想到。

無論栗子怎樣說起那女人的溫婉懂事，黎潤錦的心里也就那么兩個字：風塵。

黎潤錦是拿自己的侄女沒轍，面對這丫頭，他萬能的老哥都一臉莫可奈何。然而，對于自己侄女的交往范圍，他微詞了很久終于對自己的老哥發了牢騷：“你怎么能讓女兒和那群人混到一起？”

面對黎潤錦的憤憤，黎銳屏卻只能嘆氣：“閨女大了，自然留不住、管不得。”

“你都管不了，那嫂子呢？”黎潤錦想了想，搬出老哥那個溫柔至極的媳婦。

黎潤錦雖然挑女人，但對自己的嫂子確實佩服得緊，能把自家老哥降住的女人，他還真就只見過這一個。

這邊廂，黎銳屏又嘆了口氣：“她要是想管，還輪得到你操心？”

“拿她為什么不管呢？”黎潤錦就納了悶了。

“她是堅持要讓栗子找自己喜歡的人啊……”黎銳屏長長地嘆了口氣，續道：“她說不能和她一樣，遭遇這辛苦的包辦婚姻……”

黎潤錦一口血差點噴出來：“哥你太沒地位了吧。”

“你不懂，這是愛，愛的表現。”黎銳屏賤兮兮地笑著轉移了話頭：“你還有閑心管栗子，你也年紀不小咯。”

“不行，沒有瞧得上眼的。”黎潤錦擺擺手。

“上次張總介紹的那個銀行的姑娘條件似乎很不錯啊。”黎銳屏瞇起眼睛。

黎潤錦一拍桌子：“我們家不缺點鈔機，除了查錢丫要是能會點別的，我們也算是有共同語言了。”

“那王部長介紹的，你又怎么不滿了……”黎銳屏搖搖頭，聽黎潤錦惡口毒舌：“哎呦，哥，你可別提了，嫂子不是婦聯的您可真是享了清福呦，那思想工作那叫一個到位，可有什么辦法，我是萬惡的資本家啊，我們注定面臨剝削階級與無產階級的巨大矛盾呀，這是不可調和且無法轉化的，我們倆之間，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到東風，您說這是兩口子該干的事兒嗎？”

黎銳屏擺擺手，表示不想再聽下去了：“得得，你這么大的人了，凡事自己拿得了主意，我也不多問，你自己看著辦。”他站起身，想了想又對睜著無辜大眼的黎潤錦斥道：“還有，管著點你的嘴，一個男人，生副伶牙俐齒惡口毒舌，哪個姑娘敢近身啊？這磨嘴皮子的工作，天生就是女人的活兒，明白不？”

“明白，明白，哥，您甭操心，下一回，我肯定老實著去。”黎潤錦滿臉堆笑送走了黎銳屏，才想起來，自己該問問栗子到底瞧上了什么樣的人？

算了，有時間自己去看看。他抓抓頭，有暗道一聲笨蛋，他向來聽栗子說話都心不在焉，誰知道她瞧準了哪家發廊的毛頭小子？

咂摸了半晌，黎潤錦決定去套套栗子的話。

理論上來講，套栗子的話沒什么技術難度，問題是栗子被他誑了幾次之后，但凡發現一點他居心叵測的苗頭，立刻轉移話題，避而不談，連一丁點沾邊的東西都撈不出來。于是，他想到了那個風塵女子。

撥通了栗子的電話，那邊的栗子十分警覺，顯然在提防著他使壞。

死丫頭，黎潤錦在心里罵道，他要想使壞，一百個她都不是對手。

“栗子，我今天有空，你上次跟我強烈推薦的什么姐姐，能幫我約一下嗎？”

“哦，你找小奈姐。”栗子嘟囔一句：“我把電話給你，你自己約吧，我今天有課。”

黎潤錦故意想了想，勉為其難地說：“好吧。”

“你不要擔心，我會給小奈姐打電話的，她特別隨和，你們好好聊聊。”栗子飛快地報出一串數字，又囑咐道：“要珍惜啊。”

黎潤錦口里嗯嗯地應著，迅速撥通了小奈的電話：“喂，這是發屋的電話嗎？你們店的地址在哪里？”

電話里的指示詳細而客氣，帶這份恰到好處的距離感，不親密，不諂媚，不熱情，亦不倨傲。

黎潤錦邊啟動車子，邊打開導航儀。

花潮？

他想笑，起這種名字，生意一定不好。

車子沒開多久，黎潤錦就開始罵娘，繁華路段的擁堵時間居然提前了，今天圣誕節么？待會兒會不會找不到停車位？滿心煩躁，好不容易拐進了那條街，很快就看見一家不起眼的小店。“花潮”兩個字做成媚俗的霓虹燈，在樹蔭后閃爍。

他失笑，想要踩腳油門就過去算了，可是一轉念，又決定下車看看。

店里沒人，只開著一盞小燈，一個女人正坐在沙發上看書。

她的側臉看起來很柔和，細致打理過的大卷發濃密得像一大片常春藤，垂過肩膀，如漫過一圍瘦籬，倒是發梢在胸口活潑地翹著，像一個弧度完滿的小鉤子。她穿著一件很隨意的緊身打底衫，撞色的條紋襯得她身材玲瓏。黃昏的光穿透玻璃，在她身上鍍了一層安然的無聲。

黎潤錦發現，沉默是此刻最好的注解。于是，他靜悄悄地站在店門口，端詳沙發上的女子。

夕陽落下，女子吐出一口氣，抬起頭。

看到站在門口的他，連忙站起來，一疊聲說道：“進來吧，不好意思，我沒看到您。”

她的妝要比想象中淡些。黎潤錦的嘲諷回響在心里，面上倒是極紳士地搖搖頭：“是我打擾你了，你在看書？”

“是。”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小尤推薦我看的，王爾德的《莎樂美》。”她揚了揚抓在手里的書，更加羞赧地道：“我不太看得懂。”

黎潤錦對《莎樂美》也沒有研究，這才想起來自報家門，“我叫黎潤錦，是栗子的表叔，她跟我夸贊這里。”

女子笑了笑：“叫我小奈好了，您來得不巧，男孩子們都去搬宿舍了，您要只是修修我還可以。”

“不不，我只是來看看。”黎潤錦笑了笑，小尤不在，他算是白跑了一趟。

“剛剛，打電話的是您嗎？”小奈想了想，從收銀臺的抽屜里抽出一張打折卡：“這上邊有地址和電話，下次您需要的話，可以提前打電話過來。”

黎潤錦一愣：“我有你的電話。”

小奈禮貌地笑了笑：“那是我的私人電話。”

黎潤錦接過那張卡，跟小奈點點頭說謝謝。小奈笑著搖搖頭，將他送了出去。

開著車，他想，這真是個聰明的女人，無論栗子是否跟她暗示過什么，她都非常明白地把自己排除在了黎家人的范圍之外。

這樣很好，這種風塵女子，怎么配跟黎家交往。他不屑地吐出一口煙。

路口塞車，黎潤錦下車張望了下，只見紅燈一片，就是插進去也不知什么時候能開出去，不由咒罵一聲，退了回來，一下就看見小奈站在門口，想將花潮的霓虹燈關上。

她是纖細單薄的，高跟鞋顯然不能幫她什么，黎潤錦把車子停在一邊，下車幫忙。她見到他，便把手縮了回來。他的氣息在她身后，如同夜巡的野獸，小奈心里掠過一絲不安。

她身上的香氣竄入他的鼻孔，居然不是劣質香水的味道。黎潤錦分辨得出其中的玫瑰精油，但是還有什么……他關好燈，卻并未退后，而是保持著環住小奈的姿勢，低下頭嗅著她的頸間，低聲道：“你身上真好聞。”小奈吃了一驚，向前蹭了半步，總算和他拉開點距離，難堪地盯著他。黎潤錦見她逃走，心中一哂，直起身道：“怎么，我嚇到你了？”

許是他的口氣太過輕佻，小奈詫異地歪過頭，打量著面前的男人。

黎潤錦，栗子的表叔，海歸，在城里算是小有名氣的人物，起碼本市電視臺的財經欄目對他做過好幾次專訪。他不該是那種無理取鬧的人，也不該對自己存有什么惡意。

小奈左想右想，依舊一頭霧水。

她當然想不出，栗子打算把自己介紹給表叔做表嫂的意圖，而黎潤錦對此有多么反感。

“您……是不是弄錯了什么事？”小奈挺起身子，直面黎潤錦。

“我會弄錯嗎？”黎潤錦玩味地跨前一步，一下子逼到小奈身前：“發屋不都是做那種營生的嗎？”

小奈聞言面上一紅，惱火道：“不是。”

“有什么關系？”他彎下腰，雙手搭在她的肩上：“反正今天你的小弟也都不在，有一有二，下次就熟了。”

小奈的眼神刀子一樣剜過來，她撥開黎潤錦的狼爪，正色道：“黎先生，我想您是誤會了，如果您只是想找個人玩一玩打發時間，出了巷子左轉，下一個路口是酒吧街，再下一個路口是煙花地，夜鶯們快要出來了，她們一定很樂意招待您這樣的金主。”言畢，小奈也不看黎潤錦的臉色，掉頭進了門。

見小奈趕他走，黎潤錦卻偏偏不走，他跟在她后面進了屋，又貼近她，玩味道：“這是欲擒故縱？別跟我玩這套，我見過比你演的好的。”

“黎先生，我只是賣手藝的，又不是戲子，”小奈隨手抓起一把剪刀，有一下沒一下地玩著：“看我演戲，只怕您還出不起那價碼。”

上鉤了，果然貪得無厭。黎潤錦心里一恨，冷笑道：“但凡你開得出價碼，我便付得起價錢。”

小奈掃了他一眼，道：“剪男生的頭我雖然不及小尤，但是剃個陰陽頭還算利索。”

黎潤錦聞言一呆，下意識護住自己的額頭，嘴硬道：“除此之外呢？”

“您要舍不得這個面子，那我再說一個讓您挑著。”小奈慢條斯理：“不如就跟我說說，那個比我會演戲的，是怎么把你玩弄于股掌的。”

黎潤錦聞言臉色一變，他竟然退了兩步，而當他意識到這點，目光中射出兩道狠勁來。小奈毫不畏怯地迎上去，神色如常，甚至還帶著些微的笑意。

那笑意刺痛了黎潤錦，讓他幾乎想落荒而逃。

這個女人，甫一見面就看到了他心里那個巨大的傷口，她觸動它，卻并不急于深入，只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在疼痛里飽受折磨，依然面帶笑意。

劊子手。他的嘴唇翕動，將這幾個字咬給自己聽，這些風塵女子，都是劊子手。殺人不眨眼。一邊兵不血刃，一邊滿載而歸。

雖然恨意滿滿，但他卻失了鋒芒，他有些氣餒也有些氣惱，更無心再找小奈的茬，只撂了兩句狠話，就走了出來。

坐在車里，他點燃一根煙，然后看了看自己微微顫抖的手，難過地閉上眼睛。

這么多年了，怎么還沒走出來。總以為已經適應那無賴的疼痛，可一旦被人點破，他立即像個無所遁形的鬼影，只能蜷縮在陰影里，不敢觸一觸陽光。

外強中干。黎潤錦拍了自己一個嘴巴，發動了車子。

晚上，栗子興致勃勃地打電話來：“叔叔，怎么樣，你怎么想的？”

黎潤錦不耐煩：“什么怎么想的？”

“小奈姐啊，溫柔吧，親和吧，是不是看著就特親切啊？我跟你說，我剛跟小奈姐通完電話，她可夸你一表人才精明強干了，你還挑些什么呀……”黎潤錦揉著太陽穴把栗子吼了回去：“栗子我是你叔叔你別跟個媒婆似的絮絮叨叨的，有這嘴皮子找個商場推銷陳貨去，有這閑工夫看書做題默單詞去，你叔叔我沒心情！”不等栗子回話就按下了掛機鍵，黎潤錦惡狠狠地把手機扔到沙發上：“千刀殺的風塵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