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杜夫人
- 妘姬春秋
- 昕曉
- 4113字
- 2012-08-31 17:54:31
我跪在地上,轉(zhuǎn)過頭去看見一位穿著草鞋,衣衫上有些補(bǔ)丁,面黃肌瘦的婦人帶著一個十多歲的男孩站在我的身后。那男孩也似婦人般著草履穿著打著補(bǔ)丁的衣服,但兩人看起來甚是整潔。那婦人談吐文雅,象是念過詩書之人,或也是與我這般流落在外的氏族子弟?!斑@銅幣雖可鑄賣,但最多只得金一錢,只能換一包止血藥。那山參給不得。”那大夫上下打量了一番婦人母子“你這婦人,也不見得是個有錢的主,怎是如此多管閑事,莫非你有金可以代這小兒買藥?!薄盁o,”婦人幽幽答道“我靠乞討為生,無金?!闭f著她和那男孩羞澀地低下了頭?!霸瓉硎莻€乞丐,怎生多事,”說著那大夫又狠狠地看向我“小兒,我收你錢幣,但只值一包藥,另一包你且還我。”說著他又要伸手向我身上招呼來,我忍著膝蓋的疼痛一下子站了起來,我似是知道他的舉動,向另一邊閃開?!敖圃p小兒,休怪我下手無情,”說著他又撲來,卻又被我靈活地閃開了,三兩下過去,那大夫在一邊氣喘吁吁?!澳阍賮韸Z我之藥,我必去告訴守城的季子將軍。你曾與那卿大夫?qū)m之奇,百里奚,和那祭司家看病,來往也甚密,定是知道他們逃亡何處。”我壯著膽子對那大夫喝到。那大夫驚了一下,卻不知為何我會知道這等事,如這事傳到守城的晉軍耳中,必會惹來盤問,說不定還會被擒去坐牢。“你這小兒狠毒,罷了罷了,那藥就給你吧,算我今日認(rèn)栽了,”大夫一甩衣袖走入鋪中,關(guān)上了店門。我和那母子二人站在店外,天空中又開始稀稀落落地飄起雪來。
我匆匆把兩包藥放入懷中,然后走到那對母子面前彎腰一揖“多謝夫人,小哥仗義。”“多禮了,快去給你母親送藥吧,”那婦人朝我微笑了一下?!爸Z”我又是一揖“告辭了?!庇谑欠瞪硗鶃砺繁既ィ排芰藳]幾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折了回來,跑到那男孩面前,然后從懷里取出入城時那季子將軍贈我的熱餅塞到那男孩手上“給你?!蹦悄泻⒛弥灒D(zhuǎn)頭看向自己的母親“母親?!眿D人朝他點(diǎn)點(diǎn)頭,他便收入懷中朝我行了一禮“多謝小哥?!薄昂髸衅凇蔽页麄冃辛艘欢Y,轉(zhuǎn)身朝城門處跑去。
誰知跑到城門處,發(fā)現(xiàn)城門已關(guān),許是晉軍掌控這城池不久所以比虞軍時早早關(guān)上了城門。這如何是好,我無武功自是不能象啟那樣攀墻而過,如今唯有在這城內(nèi)躲上一夜,待明早城門一開就回去。失望之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走了一天,腹中早已空空,全身的氣力似乎也隨之散去。垂頭喪氣的我轉(zhuǎn)過身去,竟然發(fā)現(xiàn)那對行乞的母子就在身后不遠(yuǎn)處站著,似是跟著我而來。那男孩看看我,忽然跑了過來“小哥,我與母親來到這虞城幾日了,再過一個時辰,天一黑晉軍就要開始宵禁了。你一定無處投宿吧?母親讓我?guī)氵^去,”說著他拉起了我的手朝他母親跑去“你放心,我們不是壞人,我母親說今晚你可以和我們在一起?!边@是一個好人,我感到了他的善意,于是隨他朝他母親走去。那婦人見我們來了,就笑著帶我們朝一條巷子走去,不久在一戶普通人家門前駐足。推門而入,發(fā)現(xiàn)那戶人家院子破落,另外還有一些衣衫襤褸的人分散坐在大門敞開的正堂內(nèi)。婦人帶我們來到左側(cè)最偏的一個房間里,里面無人,桌椅散亂有一榻置于地上。我想這戶人家的主人一定外出避難了,家里財物也被兵士搜盡,現(xiàn)在成了這些無家可歸之人的歇息之所。
婦人招呼我們在榻上坐下,用簡陋的陶罐從院中的井里盛來清水,遞給我們。那男孩先遞給我喝了,等我喝完,他才又讓他母親盛了一碗自己喝下。咕嚕嚕,我腹中一陣嘶叫,真是餓了。那男孩靜靜地從懷中掏出一物,竟然是我剛才給他的餅,遞到我手上,上面還有著他的體溫。我用手推了回去,然后從自己的行囊中拿出飯團(tuán)和肉干,并把這些食物分成三份,遞給男孩和那婦人。于是那男孩也學(xué)著我的樣子,把餅分成了三份遞給了我和她母親。三個人開始無聲地吃食起來,男孩的臉上露出了滿足的表情,這是他最近用過最好的膳食了。
膳后,那婦人又打來井水,找來麻布,蘸水讓我們洗臉凈手。我憂郁了一下,還是把臉洗凈了。“你”那男孩忽然用手指著我的臉“真是好看,象個女娃。”我有一點(diǎn)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拔鋬海痿[”那婦人開口道“妾身姓杜,這是我兒武?!薄拔医性啤蔽业吐暤馈疤焐系脑?。”“云小哥,是虞國人氏嗎?怎語含越音?”那杜夫人問道。是了,我雖然三歲起隨在父側(cè),常用周語,可是由于母親的緣故,我的語音中難免夾雜越音,這數(shù)十天來又與母親相依為命因此這周語中的越音就更濃了。“我母乃是越女”我答道?!版恚瑒偛怕犜菩「绾湍撬庝佒髡f起,虞國的大夫?qū)m之奇,百里奚。云小哥家里可為這虞國公卿否?”我看了看杜夫人不知是否該答,卻道:“杜夫人能否與小兒握一握手?”杜夫人不知所措,慢慢地挽起袖,把她干瘦枯黃的手遞給我。我輕輕地握上她的手,閉上雙目。半響,我放開杜夫人的手,從榻上而起走到杜夫人身前跪下,“童氏阿妘,拜見百里夫人?!倍欧蛉艘惑@,從榻上站了起來,武小哥也愣愣地看著我,“你怎會知,我夫主姓氏?”“妘兒父親與百里奚大夫同朝為官,妘兒亦與大夫有數(shù)面之緣,”我依然跪地輕聲說道:“百里奚大夫,士出南陽歷經(jīng)宋齊,后在齊國得蹇叔舉薦,來虞國當(dāng)了大夫。我父親為虞國祭司,常與大夫一起論事。大夫曾說南陽家中留有妻子杜氏,家中貧困,待仕途有成要接來虞國共享天倫。大夫亦說當(dāng)年困苦,那妻子杜氏明理,知他有才,鼓勵他出游列國求仕。當(dāng)日出門,杜氏宰殺了家里唯一的一只下蛋母雞為其踐行,這一別就十?dāng)?shù)年了?!薄霸瓉硭€記得,原來井伯不曾有忘與我,”杜夫人掩袖哭道“武兒,你父親不曾有忘與我們?。 ?
武兒聽見母親的話語,上前抱著母親一起飲泣起來。不一會兒,杜夫人稍稍平復(fù)了,把我從地上拉起來,一起坐到榻上“想不到井伯會和云小哥,提那當(dāng)年之事。只是云小哥怎知道,我就是那個杜氏呢?”我嘻嘻一笑,這如何解釋呢?“我父為虞國祭司姬童子叔”我想這是我唯一能夠解釋的了?!凹希客ㄉ裰??”杜夫人張大眼睛望著我“原來如此,傳言果不其然啊。”我不好意思地擺擺手“以訛傳訛罷了?!薄拔覀儽緛硪恢痹谀详栢l(xiāng)間居住,只是家境貧寒,井伯又十年沒有音訊。前年鄉(xiāng)里鬧荒,我們實(shí)在無法存活下去,我就帶著武兒變賣了家中家財出來尋找夫主。我們追著夫主的腳步,先后去了宋國,齊國,夫主都已不在。聽說他在虞國當(dāng)了官,我們就趕來了。可是前幾日才到,發(fā)現(xiàn)虞國已為晉所滅,只聽說夫主被晉人所擒,但現(xiàn)在何處問人皆云不知。”杜夫人一邊嘆氣一邊說道。是了眾人只知當(dāng)日城破之時,虞公和百里奚被晉人俘虜,之于后來的百里奚陪嫁晉公主于秦在途中逃亡的事除了晉國政要外沒有幾個人知道?!岸欧蛉四?,百里奚大夫尚是安好,而且他逃過了晉人,如若不錯現(xiàn)在應(yīng)在楚境?!蔽艺f道。“果不其然,傳言不假,云小哥竟諳此事。我等能否找到夫主望云小哥有以教我?!倍欧蛉丝释赝摇!澳埽啬軐さ?。只是花費(fèi)時日,或許要數(shù)年,數(shù)十年,但必能尋到,只須隨著百里奚大夫的腳步尋去?!蔽铱隙ǖ攸c(diǎn)點(diǎn)頭,我知道只要給他們希望,他們一定會重逢的。杜夫人和武兒吁出一口氣,似是放下了千斤重?fù)?dān)見得云開月明一般。
“云小哥,雖梳著男髻,著小兒之袍,但膚色晶瑩如玉,杏目流光,柳眉瑤鼻,面有梨渦,花瓣紅唇,莫不實(shí)為女子?”杜夫人行走列國,我的那些裝扮自是瞞不下來。“然,我實(shí)是女兒”我用手指在她手上寫了一個妘字。杜夫人點(diǎn)點(diǎn)頭“幾歲了?”“七歲,到明春就八歲了?!薄氨任鋬盒∥鍤q呢!甚是懂事。你為母求藥,你母怎么了?別的家人呢?”“我與母親和家人走散,離虞時母親已有八月身孕,昨日夜里生產(chǎn),竟為一死胎,母親血流不止體虛不堪,”一想到一個人孤零零抱著死去弟弟的母親,我不由低泣起來。“妘兒是一個懂事的孩子,你母必能渡過這個難關(guān)。”杜夫人安慰我道。
“夫人,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我抬頭看了看她,“我想回舊宅去看看。”“這如何行的,虞國官者的府邸必被嚴(yán)加看守,晉兵又已宵禁,外面風(fēng)雪又大,你一個孩兒怎可冒險而去。萬一出事,我如何對得起你父母,姬童氏之鬼神?!薄盁o妨,我從小在虞城長大對這大街小巷都熟記在心,我家后院柴房有地道通往離開兩條街的民居,我兒時常從此溜出游玩。而且正是這風(fēng)雪之大可以掩身?!蔽夜虉?zhí)地求道“我只想回去找找,是否有何東西,可以喚起我母親的生機(jī)?!薄霸瓉砣绱耍瑠u兒甚孝,那你去吧。武兒,你陪妘兒一起,你大她五歲為兄須照顧好妘兒無恙歸來?!薄爸Z”武兒從榻上起來,拉過我的手,他從他母親的包袱里找出一塊巾帕包在我的頭上。拉我推門而出“妘兒,小心?!薄爸x謝武哥哥?!?
虞城的街道在風(fēng)雪中寂靜,無星無月,只有遠(yuǎn)處的火把照在雪地上的反光。我?guī)е鋬捍┻^了條條小巷,幸好沒有遇見巡夜的晉兵,遙遙眺望自家的正門,牌匾已除,門上貼著封條,似是無人看守。然后又穿過了兩條街,來到一處無人的民居,熟門熟路地找到了通往我家的地道。帶著武兒躬身行走了一會兒到了另一端的地道口,柴房里還堆著臨去時的干柴。我們從柴堆里鉆出來,四處漆黑,柴房門未鎖,推門而出四周仍是靜悄悄地漆黑一片,好在有雪光照明。我?guī)е鋬喝チ烁改傅姆块g,里面除了家具以外,已空無一物,母親的妝盒及一些箱子打開著被扔在地上,連榻上的枕被也不見了。父親書房中的寶劍,書簡,銅器等也不見了。武兒說可能我們逃亡次日就被抄家了。最后去了我的房間,一樣什么都沒有。我有點(diǎn)失望地坐到了地上,這時武兒忽然叫了起來“妘兒快來看,你床下似乎有什么?!蔽遗吭诖蚕拢瑧{著雪光,隱隱看見一黑色方方之物,伸手怎么也夠不到?!拔襾怼蔽鋬号吭谖业呐赃叄斐鍪忠幌戮凸吹搅?。他取出遞來給我,我借著雪光看見竟是一塊烤干了的泥板,父親,一定是父親,他什么時候回來過,給我們留言了。不由忍了很久的眼淚落了下來,落到了武兒的手上,武兒縮了一下手,然后忽然用手抱住了我的肩頭把我拉到他的懷里。“妘兒莫哭,武哥哥在這里,妘兒不是一個人?!边@下我哭得更厲害了,武兒也慌了手腳只是更緊地?fù)碇?。我泣了一會兒,才定下心來。用手指摸著那塊泥板,不用看我都知道父親寫了什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dá)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备赣H在說想我們,父親讓我們?nèi)フ宜?。我流著淚,捏緊了武兒的手,“找到了,我找到了。武哥哥,我們回去。”“好”武兒攜著我迎著風(fēng)雪,踏出了房門。
別了虞國的家,不知再見又是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