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無艷江山
- 蕭瑟蘭成L
- 3734字
- 2013-06-19 14:02:01
十四
明月當空高照的永和宮,侍女彩苒領著小宮女將燈火點亮,陰暗的屋子頓時燈火輝煌,一片光明溫馨。
平貴人歪在鎖子錦靠背,穿著一件半新的青蓮色三鑲領袖的緞繡長春花的旗裝,外罩深紫妝緞狐肷坎肩,下身蓋著褥子。手內拿著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的灰,侍女彩竺站在炕沿邊,捧著小小的一個填漆茶盤,盤內一碗燕窩粥,平貴人也不抬頭,只管撥手爐內的灰,慢慢道:“這燈火溫熱一些,宮里也不那么冷了。”一面說,一面坐直身子端起燕窩粥舀了幾口。
對面而坐的定常在喝著茶道:“平姐姐,榮貴人慣會借刀殺人,咱們可不能長久的與她為伍。”
平貴人用絹子抹了抹嘴道:“她比我得寵,眼下又臨盆在即,現在她要對付誰對她來說都是最佳的時機。”
定常在含著幾分笑容道:“開春之后,就要選秀了。等新秀入宮,借新人的手做事最好。”
平貴人冷笑一聲:“我是想讓舒嬪那賤人再多活一些時日,不過就怕裕貴妃姐妹和榮貴人等不了。”
定常在不解道:“裕貴妃姐妹一向與舒嬪無怨,應該不會吧。”
“平凡人家的妻妾之間都是一家人,誰和誰有有恩怨、有過節,不是為了一個夫君斗得昏天暗地嗎?更何況是這宮里的。”平貴人隨手掖了掖被角,凝神細聽著窗外輕柔的風聲、雪聲:“雙箭齊發,舒嬪逃也逃不了”
定常在轉念一想道:“姐姐說得是。”
平貴人看了一眼常在道:“這個些日子,皇上你那里去得也不少。倒是平日里我看走眼了,原來你是個內秀之人。”
定常在坐直身子,笑道:“妹妹不過是不想過得那么幸苦,只想日子安穩一些,能保全族人,也保全自己。”
平貴人抬身道:“姐姐我是個直性子的人,沒有那么多的彎彎繞繞。只要你沒有二心,皇上的恩寵姐姐保證不了,但妹妹的安穩日子姐姐倒是可以保證。”
定常在語氣堅定道:“妹妹相信姐姐。”
平貴人笑道:“姐姐膝下福薄,入宮多年也沒能懷上一男半女。現下皇上眷顧你,你要是懷上了皇嗣,就更好了。”
定常在臉上一紅,低頭道:“這兒女之緣,還得看天意,若能懷上皇嗣自然是好。”
一時彩苒來報:“主子,裕貴妃娘娘、榮貴人都動手了。”
平貴人“哦”了一聲,笑了起來:“皇上前幾日都宿在含清齋,今晚去溫貴人那里,她們都等不及了,也不忌諱著太皇太后。”
定常在扶了扶髻間顫裊的六葉宮花翠鈿:“誰能想到一向深得闔宮人心的裕貴妃和即將生產的榮貴人會在太皇太后眼皮子底下謀害算計。”說著,兩人一起笑了。
時值冬春交替之際,闔宮里便漸漸有些宮女太監得了天花,含清齋的舒嬪及幾個宮女也不幸染上了。可怕的疫病天花在宮中慢慢的流行起來,由于天花連年爆發,深宮中常常一夕三驚,太皇太后、太后及闔宮嬪妃都出宮“避痘”。皇帝將得天花的舒嬪安置在宮外福佑寺中,命太醫悉心醫治。舒嬪曾小產過身子虛弱經不起病痛的折磨,堪堪半月就挨不住行將就木在即。
皇帝得知舒嬪時日無多,便親自去福佑寺走了一遭。皇帝去時是一個月如銀盤的晚上,月色朗然,舒嬪光著腳,身著一襲白色單薄的寢衣立在窗前,清冷如霜的月光照著她瘦削蒼白的臉,如夏末枯萎的白蓮。吹入室內的風,吹起帷幔舞起柔軟的身姿。皇帝來時,見里間碧色的帷幔都放下了,便要抬步上前打起帷幔進去,在他上前抬手欲打起帷幔時,舒嬪一個箭步沖上去緊緊握住帷幔,將皇帝擋在了外間,她顫抖的聲音:“花色嬌麗無限,臣妾丑陋如嫫母,羞見天顏。”
皇帝垂下手,低聲道:“舒嬪,讓朕看看你。”
舒嬪定定的站著,手里死死握著帷幔,臉上的淚水肆意流淌,她柔聲的問道:“皇上,可還記得過臣妾的閨名。”
皇帝聞言,笑了一下,張口欲言,卻發現不知舒嬪的閨名為何。
舒嬪見外面沒有聲音,她便自顧自的說道:“臣妾,溫氏靜袂。”她聲音柔弱無力:“靜袂對不住皇上,梅妃是臣妾害的。”
皇帝負手站著,挺拔的身軀映在月光里格外的凜然,他聽到舒嬪說這話時,臉上并無驚訝,只是淡淡道:“朕知道。”他轉而森然道:“但朕,不愿看到你對溫貴人動心思。”
舒嬪語氣里含著萬般怨意,道:“臣妾怨皇上。”她盯著碧色帷幔上稀稀疏疏的蒹葭,記憶里的那一瞬,她永遠記得。那一個秋日的晨曦,她和富察嘉惜乘著扁舟在南塘游玩,不經意的回眸,迎上了岸邊騎馬欣賞秋光的皇帝的深邃雙目,只是那幽深似海的眼里印下的不是她的身影。舒嬪幽幽念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她顫著聲問皇帝:“皇上,可還記得七年前,那蒹葭蒼蒼的南塘嗎?”
皇帝眼里一抹柔光閃過,隨即輕嘆了一聲,道:“朕就是在那時遇見嘉惜的。”他說道“嘉惜”二字時,眼里便含氣了一縷柔情的笑意,臉龐的弧度變得溫和起來。
“果然,皇上眼里只看得見她。”舒嬪悲傷的說著,打起半邊帷幔,直挺挺的跪在了地上,抬首凝望著皇帝眼里滲著絲絲怨意,一字一句道:“嘉惜的命,是我取的。”
外面的風突然大了起來,哐當一下撞開了緊閉的門扉,風不斷的灌進來,吹得皇帝的衣衫翻動作舞,風中蝕骨寒意細碎而迅疾地蔓延全身,皇帝深邃的眼眸里燃燒一團火,一股尖利的寒冷,太陽穴上幾欲迸出青筋預示了他內心奔涌的怒氣。他仰起臉,眼角有股涼意,深深吸了口氣,轉過身留給舒嬪一個冰涼的背脊,冷洌道:“說下去。”
舒嬪望著皇帝背影,流著淚說道:“她出閣時,我給她沏了一盞她最愛喝的碧螺春,茶里我下了毒些。”
字字句句像鋒利細密的針,刺入皇帝的耳里,皇帝面色愈加沉郁而哀傷,也愈加蒼白,逐漸變成和窗外月光一般冰冷而漠然:“先帝時,你全家獲罪,是富察家收留了你,撫養了你。惜兒視你為親姊妹,你卻毒害了她。”
舒嬪莞爾一笑,病顏上綻開的笑意異常的扭曲:“皇上聽說過大恩記大仇嗎?這就是了。我什么都沒有,她什么都有,在別人眼里,永遠只看見她,看不見我,就連我愛重的人,眼里心里也只有她。”說著舒嬪凄厲道:“我恨她,恨她的一切,更我自己。”
皇帝聞言,身子動了動,倏地一轉身,上前揪起舒嬪的脖領,道:“是朕瞎了眼睛,看錯了你,更是錯待了你,賤人。”
舒嬪本是久病之人,孱弱的身子如同單薄的紙片輕易的就被皇帝拎在半空,她含淚笑道:“宮里女人數不勝數,皇上記得的又有幾個。現在好了,皇上恨極了臣妾,也就記得了”
皇帝厭惡的一側首,不去看她,聲如刺骨的朔風:“朕無比厭惡你。”說著,手里一用力狠狠的將舒嬪推開,舒嬪隨著這一股帶恨的巨力,撞倒了一旁的宮燈,身子重重的摔在地上,五臟六腑似乎震得粉碎,喉中猩甜嘔出一腔血,浸透了舒嬪白色的寢衣,溫熱的液體仿佛灼傷了她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根骨頭。舒嬪發髻散亂,瘦削的臉龐無力的低垂著幾縷枯萎的發,眼底深處慢慢浮出艷麗紛呈的笑影,她張著嘴巴沉重的呼吸著,斷斷續續道:“真好,……皇上以后……不會忘記靜袂了。”說罷,看著皇帝遠去的身影,呵呵的笑了起來。
晚間,承乾宮。清風透過虛掩的菱花紋隔扇窗一縷縷的飄進來,輕柔的銀紅紗帳如黃昏下流淌的波瀾,紅光粼粼、此起彼伏。帳角掛鉤上懸著的荷包歡喜的轉著圈兒,旁邊垂下的流蘇隨風舞動著曼妙窈窕的身姿。
妝臺上青釉花插中的幾支如火如荼的牡丹,芬芳彌漫,滿室溫香。景軒細細撥著皇帝龍袍捻襟上的盤扣:“皇上愁眉不展的,是不是有什么事令皇上不開心了?若有,可否說與臣妾聽聽。”
皇帝擁住景軒纖細的腰身,臉緊緊依在她的心口,眉心緊蹙成“川”字,眼里有無法負荷的痛苦記憶在纏繞糾結,他輕輕的聲音如游絲一般:“惜兒,朕想你,好想你。”
溫貴人沒有聽見,只是柔聲問著:“皇上是累了嗎?”
她的與富察嘉惜相異的聲音將皇帝從記憶中拉了回來,皇帝轉過神,做了身來,俊逸的面龐在一側微弱的燈火中顯得無比冷削:“后宮里的妃嬪個個都處心積慮算計著,朕厭惡,心寒。”
溫貴人見皇帝臉色與素日大不同,也不敢細問什么,只溫柔道:“夜深了,皇上若累了,就歇息吧。”
這時,素眠進來報道:“皇上,福佑寺那邊伺候的人來報,舒嬪娘娘歿了。”說著捧上一方白玉龍鳳紋雙聯璧形珮到皇帝跟前,恭聲道:“這是福佑寺那邊伺候的人說舒嬪娘娘臨終前吩咐要交給皇上的。”
皇帝瞟了一眼素眠手里的白玉龍鳳紋雙聯璧形珮,那潤澤通透的玉璧上有斑駁的血跡,他厭惡一轉眼,語氣里夾著幾分厭惡道:“傳話給梁九功,按規矩辦了。”
素眠恭敬的答了聲“是”便領命去了。
溫貴人見皇帝對舒嬪的死這般冷淡,心里疑問重重。于是,試探性的問:“舒嬪姐姐歿了,皇上打算怎么處理。”
皇帝眼里沒有任何色彩,嘴角卻隱隱見到冷笑,他淡淡道:“榮貴人懷著孩子,還著樣勞心勞力,買通宮女將染有天花的脂粉給舒嬪用,難為她的心思了。”
溫貴人將脫下的長袍搭在朝服架上:“榮貴人的處心積慮的確傷了皇上的心,但皇上也別薄待了公主和阿哥。”
皇帝坐在床沿上,輕嗤一笑,笑意冰冷:“那是朕的孩子,朕自然不會薄待。她是朕的妃嬪,朕也不會薄待。”
溫貴人見皇帝面上眼中閃露著一刻的狠辣,心頓時被揪了一下。她坐到皇帝身邊,伏在皇帝的肩頭:“皇上,臣妾好怕。”
皇帝道轉身握著溫貴人的雙肩:“有朕在。”說罷,攬她入懷:“朕不會再讓人肆意的傷害算計朕的人了。”
溫貴人將臉緊緊貼著溥倫的胸膛:“臣妾在這深
宮里,什么都沒有,皇上是臣妾的一切。”
皇帝將溫貴人的手握在手心,道:“放心,已經發生的事不會再次發生。”
溫貴人將頭緊緊抵在皇帝的頸項里,眼眶盛滿了一層薄薄的霧氣,笑意綻放得如錦被上明艷繽紛的紅藥,一股溫暖如層層上漲的春潮,浸滿心房。
床前的紅燭燃著暖亮亮的光,垂下幾行紅透透的淚水,像極了女子眼里滿盈盈胭脂淚,淚里流淌著溫柔熾熱的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