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寒冬里陸陸續續的下了幾場大雪，大地被銀裝素裹妝點了一個冬季。一日雪后初霽，天氣晴好，皇帝披著黑色紫貂毛斗篷，信馬由韁的獨自徜徉在京郊的皚皚雪地上，馬蹄踏在積雪里發出悶聲悶氣的聲音。路旁樹梢落下的雪水似斷線似的珍珠，冰涼清冽。

他眺望著遠處沁雪湖岸邊有一帶朱砂梅，花枝繁盛，如火如荼，胭紅連綿、千姿百態，幽香遠溢，便翻身下馬，漫步款款的過去踏雪賞梅。

雪一堆堆的，一簇簇的冪覆著嬌嫩的花蕊，晶瑩剔透的雪水搖搖欲墜的掛在傲然清雅的梅瓣上，輕盈曼妙得似美貌佳人耳間的明月珰，煞是好看。

皇帝饒有興趣的賞著梅瓣上滴滴晶瑩的雪珠子。忽地，一陣陣悠揚的琴音悠揚入耳，清吟如白雪，幽雅如仙樂。皇帝閉目細聽著，不時的贊嘆：“獨賞寒江雪更兼空山不動，仙樂飄飄，妙哉，妙哉。”他尋聲放眼望去，只見澄澈見底的湖面飄來一葉扁舟，舟上一個披著嫵媚嬌艷的海棠紅羽緞斗篷的清麗女子，正低眉信手的彈著一曲閑適寧靜的《歸去來辭》。

皇帝三宮六院的妃嬪如同陽春三月齊放的百花，雖是嬌媚各異，明艷動人，卻不及眼前清風白雪一般的女子靜和得令人忘記世事紛擾，人間煙火。他猶自沉醉的心神，被落在雪地的纖纖細步聲驚起。皇帝凝眸細看那深一步，淺一步踏雪走來的清麗女子，隨即俊朗的面目上漾開了笑意，暗自道：“原來是舊相識。”

懷抱獨幽琴的清麗女子來到幾棵開得格外繁茂的梅樹下靜靜的賞了會兒朱砂梅，便伸手去攀折，觸動的花枝顫裊不停，枝頭胭紅的梅花合著純白的雪花紛然飄下，沾染了一身衣裙。她抱緊懷中沉沉的琴，握了握削蔥根的素手，咬著朱唇，睜著一雙霧氣昭昭的的瞳眸看著頭頂的傲然艷麗的梅花。

皇帝見她舍不得放下懷里的琴，又不甘心折枝無果，笑道：“尋春時，正值梅花似雪，飄沾衣裙，靜女其姝，莫過如斯。”他走上前去：“放下方能得到，格格何不放下懷中的琴，踮起腳尖折花枝呢。”

原來這清麗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洛卿，她側身一看說話之人，淡然道：“這梅花雖有一朵忽先變，百花皆后香的凌寒獨放，敢為天下先的品質，卻也沒有我這獨幽琴貴重。”

“可格格不甘心呢。”說著，皇帝上下打量了一番洛卿，只見她眉目間閑澹愈多，明媚見少，心下猶自生出幾分疑惑。

洛卿聞言心中一動，語氣略帶幾許凄楚：“人間

離別易歲時，只梅枝，勿相思。”她微含著清朗的笑意，欲放下懷中的獨幽琴，卻被皇帝橫手一攔：“我愿為格格效勞。”

洛卿轉首看著皇帝含煙帶雨連續眨了眨，隨即，微微垂下的雙眸，繼而點了點頭。皇帝笑著揀了幾枝疏密有致的折了給她。

洛卿握在手里，嗅了嗅梅花的幽香清郁，含煙帶雨的眸子里深深淺淺的綻開了歡喜的笑影，她抬眉輕聲道：“謝謝公子。”說話間，發上簪的綠梅步搖身姿舞動如回旋風鈴，清脆悅耳。

皇帝細細的看著裊立的洛卿，置身艷冶紅梅下，嬌媚衣飾裹不住清麗出塵的氣韻，眉目間明媚幾許，清明幾許，眼里游離著無限空濛煙雨，低眉抬眸，一笑一顰，如此牽動人心。他轉過神，語氣溫和道：“據我所知，女子皆愛花惜花，你怎么就舍得折了去。”

洛卿抬眉望著枝頭的開得緊簇極好的梅朵，淺淺一笑道：“這樣珍貴的梅花開在人煙稀少的郊外，開得再好再雅，也是寂寞開無主。折了它回去與人同賞，倒是不辜負它凌雪獨開的一番傲骨。”說著，便轉身徑自走了。

皇帝倒也不驚訝，只笑道：“冰雪凈聰明，雷霆走精銳，凌寒屹傲骨。”話音剛落下，便見即將遠去的洛卿回眸一望，繾綣一笑：“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公子是五陵年少，何須如此惜花。”說罷，轉身飄然離去。

皇帝站在原地高興的笑起來，笑影一層一層漫上眼角眉梢，綻開在靜水流深的眼眸中，他幽幽吟著：“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快到該折的時候了。”說罷，他看著白茫茫的雪地里兩道并行蜿蜒遠去的腳印，靠著蒼勁的梅樹爽朗的笑了，笑聲惹得梅樹枝頭的一簇簇積雪，歡快的撲簌簌落下。他聽著耳邊樹梢雪落的聲音，低低喃道：“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閑尋遍，則為你如花美眷。”

洛卿抱著琴自顧自的慢慢走在回府的路上，迎面遇上打馬出游的榮爾紳，他也是溥倫的門生，與洛卿相識自微時，二人也算是青梅竹馬。

榮爾紳見洛卿獨身一人行走在雪地，便勒韁下馬，上前道：“這雪剛化了些，外頭冷得很，路滑難行的，你一個姑娘家，獨自一人出來，也不帶上幾個隨行，凍著摔著怎么辦？”

洛卿輕輕笑了笑，道：“這樣晴好的雪天，出來走走，散散心，賞賞雪，帶著幾個尾巴豈不心煩。”

“就你膽子大。”榮爾紳接過洛卿手里的琴，小心的懸在馬鞍上，牽著馬與她并肩走著：“虧得你是個女兒身，若是男子你可是前程似錦啊。”

“我只想靜靜心。”洛卿說著腳下一歪，向前一個踉蹌被榮爾紳順勢穩穩的扶住。

榮爾紳眼疾手快扶住她的手臂站穩：“身子才好，若再摔著，有人要心疼了。”

洛卿借力站住腳，低眉含笑的著謝過。

這時天上飄下飛舞的雪花，不一時，天地間漸漸模糊。幾朵調皮雪花飄揚落到榮爾紳的眉宇上，將他妝飾得像個白眉翁。

洛卿抬眼一看，撲哧一笑道：“原來這雪也會欺負人呀。”于是，解下衣衽上的錦帕，迎上去為他拭去眉宇上的雪花。一時，洛卿的澄明清眸落在榮爾紳削似襄親王的英俊溫潤的面目上，心下絞痛，眼底一酸，淚眼婆娑道：“想不到，放下，竟有如切膚之痛。”說著落下幾行淚，手里一抖，錦帕飛在了雪里，她猛地醒過神來，轉首清淚潸然的一徑走了。

榮爾紳癡癡的杵在原地，兩眼直直的看著洛卿遠去的背影。少時，反應過來，方撿起雪上的馨香錦帕，嘆了一回，牽上馬追了上去。

慈寧宮含清齋的碧節青竹，枝桿挺拔修長，凌霜傲雪，獨秀著高風亮節之姿，可謂是風搖青玉枝，翠葉拂云戲笑，亮節穿木直腰。凌霜傲雪玉身姣，日日清新俊俏。

舒嬪站廊下凝神賞著墻隅的迎春花，不畏寒威，枝條披垂、葉叢翠綠、花態端莊秀麗，叢叢簇簇的開得熱鬧不已。冬末至早春的花不似陽春三月繁花似錦，只有報春的幾種花零零星星的開著，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

青葸、青驀拿著掃帚準備掃去院里石徑上的積雪，舒嬪見了便道：“含清齋來人無幾，這雪又下著，就別掃了，讓它自己消融化去便是。”

青葸、青驀應是停下手里的活，退下了。

青茹打簾子出來，為舒嬪披上白地青花的披風：“雪剛化了些，眼下又下雪，天冷風冷的還是進去吧。”

舒嬪低低道：“天冷風冷哪里比得上心里的冷。”

青茹咬著唇，忿忿不平道：“主子是心寒，可皇上卻是冷面冷心，平白無故的將小主撂在這里四五個月，連看都不看一眼。”

舒嬪聽了這話默然無語，面上雖是傷感，可心里莫名的泛起暖意來。

青蘅為舒嬪換上一個熱熱的暖爐道：“雖說小主被撤了綠頭牌，移居在這含清齋，但內務府的衣食供應向來無缺。如此看來，這是皇上在保護小主。”

舒嬪緊了緊披風道：“起初，我也心生怨怪，可后來仔細一想，這含清齋在太皇太后慈寧宮，且內務府事事都沒有苛待我們。這心里便漸漸明朗，體會到了皇上的用意。”說著，抬首望著遠處，眼含深情。

這時內務府總管太監高榮海領著幾個小太監拿著炭火、棉衣，踏雪來了含清齋。

“奴才給舒嬪娘娘請安。”高榮海打著千兒道。

“起來吧。”舒嬪客氣道：“難為公公大冷天兒的親自送這些衣物來，麻煩公公了。”

高榮海一臉笑意，躬著身子道：“娘娘言重了，這些都是奴才分內之事。雖說是早春了，可這天還冷著，皇上知道小主體寒怕冷，特命奴才多送些炭火和保暖的衣物過來。”他奉上手里的錦盒道：“娘娘，這是皇上賜的白玉雙聯璧。”

青茹接下連進忠手里的錦盒打開奉與舒嬪，舒嬪拿了白玉龍鳳紋雙聯璧形珮在手，只覺玉質溫潤瑩白，澤如凝脂。玉璧依料而就，雙璧相連，滿飾谷紋。佩正面采用了透雕技法左右分飾螭龍與鳳鳥，神采照人，設計精巧。紋飾簡單，玉質天然設染，龍鳳相稱，更添吉祥。

高榮海躬身打著千兒：“娘娘，奴才還有差事在身，先退了。”

舒嬪悵然失神的點點頭，青箬、青茹接下小太監手里的冬衣，連進忠躬著身子出了含清齋。

“當時明月在，曾照才云歸。”舒嬪低眉含笑的雙手握著雙聯璧緊緊的貼在心口。

青蘅笑道：“小主，皇上惦記著你呢。”

黃昏的暖陽嫣紅得似暈開的胭脂，美得亂人眼。青釉熏爐中冉冉上升的煙霧，纏綿著暖陽，飄飄渺渺，仿若一個風露清愁的窈窕少女懷著飄浮的心事，橫波楚楚，抬手拂袖，紅淚濕襟。

舒嬪往熏爐里加了一小勺蘇合香，蓋上爐蓋，看著溫和的香霧裊裊升起，方拿起繃子繡著雁逢春返。

青茹坐在一旁的墩子上挑著五色絲線打著五蝙蝠絡子。

青蘅沏來一盞熱熱的耐茶：“繡得長了，仔細眼睛痛，小主歇會兒吧。”

舒嬪喝了幾口熱奶茶：“繡個東西能累到哪里去。”她看了一眼高幾上開得艷麗似火的各色茶花：“凌寒強比松筠秀，吐艷空驚歲月非。這茶花的花期長，開得也好。”

青茹一邊打折絡子，一邊道：“冬末至早春茶花的花期較長，從十月份始花，到翌年五月份終花，盛花期一到三月份，現在正是盛極的時候。。”

青蘅站在炕邊，躬著身子道：“這四盆茶花是九月天里，皇上命人送到含清齋的，小主可要珍惜呀。”說著，拿起笸籮里的剪刀走到高幾邊笑著問：“鴛鴦鳳冠、五鶴捧球、六角大紅、緋爪芙蓉，主子喜歡那種？”

舒嬪抬眉一笑：“就那顏色微淡的鴛鴦鳳冠吧。”

青蘅應是的挑了朵花姿豐盈，端莊高雅鴛鴦鳳冠簪在主子鬢邊。

青茹拿著手鏡為小主照著麗質天成的姿容：“花簪在綠鬢，更添容顏嬌麗。”

舒嬪執鏡看著齊整的鬢邊的花飾，耳邊傳來尖細的嗓音：“皇上駕到。”她喜上心來，忙領著丫鬟出門接駕。

皇帝一身家常的月白袍服，外罩同色緙絲織團龍紋黑貂風毛棉緞一字襟褂子，溫雅如風的笑著攜起舒嬪的手進了屋：“外面天冷風大，何必出去迎駕。”

青茹道：“皇上來了，小主哪里還顧得上天冷風大。”

皇帝笑道：“院里的積雪深得很，是不是打掃的宮女手腳都憊懶了。”

舒嬪斂著新月眉，嗔道：“舒嬪的含清齋門可羅雀，這雪掃了也是白掃，還不如讓它自己獨自化去。”

皇帝與舒嬪相對而坐，細瞧著舒嬪鬢邊美艷的茶花，道：“宮里的堆紗花做得栩栩如生，但終究沒有鮮花有生氣。”一邊說，一邊拿起幾桌上的繡繃，看著上面繡的雁逢春返的紋樣，微笑道：“這一晃眼的功夫，春天也快了。”

舒嬪抬手扶了扶鬢邊美艷的花朵，久久注視著皇帝眉梢間的一層笑影，便問：“皇上是不是遇上什么如意事兒了，臣妾可是甚少見皇上這樣高興。”

皇帝笑意溫暖如春日的陽光：“贛州連傳捷報，朕心里高興。”

青驀恭謹的上前收拾走舒嬪做女紅的笸籮，又端上幾碟點心，青箬也忙著沏上滾滾的碧螺春。

皇帝端著熱茶，吹著騰騰的熱氣，喝了幾口，又拿起一塊梅花酥吃著：“你做的梅花酥外型美觀，形態逼真，且口感綿甜，吃起來令人覺得心里都是暖暖的。”

“皇上喜歡就好。”舒嬪盯著皇帝看了一會兒，溫靜的笑道：“皇上甚少穿得這樣雅致啊？”

皇帝低頭一笑，笑意溫存的反問道：“難道朕不是個風雅之人嗎？”

舒嬪溫柔道：“皇上是天子，威儀萬千，如今這一身衣裳倒是很有山中高士的光風霽月之風。”

皇帝目光深遠，稍稍一失神，脫口而出道：“哪里是山中高士，分明是世外仙姝。”

“世外仙姝。”舒嬪呢喃著，遂又一笑道：“想來皇上又得佳人。”

皇帝高興道：“三四月就要選秀，可不是又得佳人。”他目光轉移到窗紗上青翠直立的竹影：“且伴寒松吟嘯，何須鬧市爭嬌。群泉起韻伴笛簫，盡是虛心雅調。

舒嬪托腮看著窗口：“風來笑有聲，雨過凈如洗。有時明月來，弄影高窗里。這些翠竹挺能給人解悶的。”

皇帝打量著舒嬪，見她清減了不少，面色溫存道：“幾月不見，你倒如這翠竹一半纖瘦了，是朕虧待了你。”

舒嬪低低道：“皇上好吃好喝的讓內務府送來，何曾虧待過臣妾。”

皇帝掃視了一圈室內，目光停留在幾株美艷的茶花上：“迎春、梅花、水仙和山茶花統稱為“雪中四友”，你這含清齋已有其二，明兒讓人給你湊齊。”

舒嬪宜喜宜嗔道：“明兒“雪中四友”湊齊了，皇上若不常來，放著也沒什么意思。”

皇帝握過舒嬪的手，柔聲道：“朕會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