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對江火而言，都是悲劇。教室在六樓，宿舍是四樓，兩棟樓之間的位移于對于傷殘人士來說，是個挑戰。所幸，打水打飯的事情謝麗敏都包了，以彌補她大冬天拉江火去放風箏的愧疚。

冬天衣服穿得多，傷口總被衣服磨到，很難結痂，江火腿一走動就疼得要命。于是，她便想了個法子，在褲子內側膝蓋部位貼了片衛生護墊。結果，磨得更疼。當時趕著去教室，還沒有機會取下，受了一下午的罪。后來還是被謝麗敏大罵了一頓，去醫務室包扎了才作罷。

腿受傷了，江火更有理由留守宿舍。這次李苗苗也沒去上課。

“苗苗，你跟謝麗敏怎么了，看你們最近不怎么一起了?！?

“敏說她要好好讀書了。她讓我以后不要打攪她?！?

“朋友相處怎么會是打攪？她這么說也太過分了?！?

“我沒事，江火。她想考大學，的確不能和我玩了，我理解。你知道嗎，從我第一天認識敏，我就很喜歡她，想和她做朋友。有一次，我因為別的事情很傷心，是她抱著我，說，苗苗，有我在你身邊。那一刻，我覺得溫暖。”李苗苗邊說邊面帶微笑。

那一刻，江火無比地羨慕李苗苗。想說她也想要這樣的溫暖存在，一個溫暖的朋友，哪怕就那樣什么都不做，陪在她身邊，就覺得安心。

快進高三了，緊張的氛圍一下子凸顯。原本不努力的，開始努力。原本努力的，加倍地努力。而江火，卻覺得分外迷茫。

“嗨！”突然被人一拍肩膀，江火嚇了一跳，回過頭，是班長，寧姚。

“看你都站在這一小時了，看什么呢？”

“看天空啊。順便發呆?！?

“是不是作文寫得好的人都特別多愁善感啊？你經常一個人發呆。”

“錯，不是多愁善感，是游手好閑。你們都忙著爭分奪秒，就我閑著。”

“你不打算念大學嗎？”

“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要過什么樣的人生。”

一直站在被忽視的角落，江火不知道還有誰在乎她的未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活著，活著又是為了什么。也許她是恨爸爸的，可似乎又恨不起來。甚至，她覺得她一點也不恨那個女人。畢竟，又不是她逼走媽媽的。對于媽媽，她更加恨不起來。她是個不幸的女人，曾有個花心的丈夫。她不想恨誰，可偏偏，她的不幸的的確確是由他們造成的。

“謝麗敏，有小說看嗎？”

“明曉溪的《烈火如歌》，要不要？”

“拿過來瞅瞅?！?

謝麗敏在賣力地做數學題，江火則在安靜地看小說。謝麗敏說過要努力讀書，的確真的在努力讀書。應該不是為了她男朋友，江火記得她男朋友成績不好，進了市里一個差勁的大專。江火聽謝麗敏說上屆的一個女生平時成績不怎么樣，高考卻考了530.，進了一個二本院校。這對于T中這種，一個應屆班只能考上十個以內的二本，比較差勁的學校來說，無疑創造了奇跡。那個女生的奇跡給了謝麗敏極大的鼓舞。江火再沒見過她翹課。她的成績也一次比一次好。江火看著她認真做題的樣子，那張漂亮的臉似乎比以前更好看了。果然，美貌與智慧放在一起才是完美的。

“《烈火如歌》的第二部呢？”看完第一部，掉了N多的眼淚，江火急著要看第二部。這種格式與文字都唯美的小說，她最沒有抵抗力?！拔矣H愛的雪，你太美了。不知道第二部你活過來沒。一定不要真死，你可是仙人?！苯鹦睦锵胫?。

“我沒買第二部。第二部的內容我都知道，以前看過。心旅書屋有賣的，你可以周末去買。”

“等不及了，中午我就要去心旅書屋?！?

最后，江火雖然沒吃上中飯，可是懷里抱著《烈火如歌2》，她覺得很滿足，很開心了。暗自打算下午正好有歷史課可以偷偷看。

“……雪的身體消散了，他化成千萬片光芒，飛入玉自寒的體內?！笨吹竭@里，江火感覺自己的心都痛了。江火最喜歡雪。謝麗敏說她最喜歡玉自寒，雪太娘娘腔了。然而江火就喜歡娘娘腔的雪，那么美，美得風華絕代，卻又那么憂傷，明明很痛苦，卻在自己深愛的人面前可以面若和熙的春風般奪目。他對如歌的那種隱忍的寵溺讓江火感到心疼。

“我真佩服你看小說的癡迷。你把對小說的態度放一半到學習上，估計清華北大都是你的?！敝x麗敏總結道。

“等清華北大開了小說專業，而且只考小說一門，我一定報考?！?

“爸，我生活費沒了。”晚上江火在校內的電話亭給那個人掛電話。一般時間不超過30秒就掛了。

“嗯，我明天打300給你?！?

“小火，跟你說個事情。別難過啊?！苯鸨緛泶蛩惴畔码娫?，停住了。

“什么事？”

“你奶奶，今天下午去世了?！鞭Z，她的腦子一片空白。

“她走的時候很安詳，沒受什么苦，我跟你叔叔、嬸嬸他們都守著的。小火，小火……”

“我要回去?！苯鸶杏X到眼淚滑進嘴里，有點咸。

等到江火放下電話，她覺得自己的心隨著那個電話里的話一起空掉了，身子輕飄飄，不知道該飄向什么方向。

“不對！不是真的！”她喃喃念著，“奶奶還活著，爸爸在說謊！我明天就要回去！”路上遇見謝麗敏，見江火有點不對勁，便問道，“火火，怎么哭了？”

“我，我爸說，我奶奶死了。我不信，奶奶好好的怎么會死呢？上個月我回家，她還跟我聊天，說將來要我帶她去梅市玩，說我以后要嫁個好人家……不會的，奶奶人那么好，我們都喜歡她，她怎么可以死？我已經沒有媽媽了，不能沒有奶奶……”江火已經哭得沒有力氣，跪倒了地上。眼睛里的淚水像永無止境，怎么都停歇不了。她感覺今晚尤其得像媽媽離開她的那晚。她覺得悲傷，覺得是那么心痛，眼淚不聽她的話，一個勁地往外溢。

“火火，想哭就哭吧。”謝麗敏心疼地說道。

“人老了會死，這是正常的。何況即使你奶奶過世了，她也會守護你的。她那么疼你，不會舍得把你就這樣丟下?！敝x麗敏抱住江火柔軟的身體。

“沒用的，那些道理對我沒用。我覺得自己的心，好難過，好難過。好像要碎了一樣。為什么會有死亡呢？”

“也許明天，就不會那么難過了。你還有我啊，你還有我，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謝麗敏的嗓音，美好、優雅，充滿了柔和。江火漸漸安靜下來，卻沒有力氣站起來。謝麗敏扶著她，回到宿舍。

一個晚上，江火都在做惡夢，夢見自己一個人在黑暗里游蕩，她一向是最怕黑的?！澳棠蹋阍谶@兒嗎？”夢里她一直喊著?！澳棠獭币箍障拢暗盟盒牧逊?，卻怎么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早上江火醒來，一抹臉，全是濕的。

一大早，她便坐上了回家的車。兩個半小時的車程，她一路在回想跟奶奶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江火記得奶奶是個極度節約的人，吃穿用度總是很省，舍不得這個，舍不得那個。74歲了還堅持自己種菜，自己上山撿柴。叔伯和姑姑們過年過節買的禮品，她老是放箱子里收著，等江火回家就偷偷塞給江火。有時候，那些吃的都過期了。她總怕江火過得不好。總說火火是她孫兒孫女中最擔心的那個。因為堂弟堂妹都有媽媽疼著，只有江火最可憐。

距離奶奶家還有些距離時，遠遠看到無數的人影晃動。一些人，穿著白衣，戴著白帽。江火感到自己的身體在抗拒著前進。她慢慢地，仿佛在一步步接近現實。棺材就在眼前，還沒有合蓋。

“小火怎么回來了?！?

“應該是宇國跟她說了她奶奶過世了才回來的吧。”

“不是說小火高三念書緊張就不告訴她么？”

“自己奶奶死了，怎么也應該回來看看?！?

“……”

那些聲音好像是從另一個時空傳過來的。江火漸漸什么都聽不到了。她看著棺材里的那個人?！澳闶俏夷棠虇?？”她自言自語道?！翱粗悄棠虥]錯。可我怎么覺得奶奶一下離我好遠，不是那個會慈愛的摸我的頭，晚上睡覺會將我的腳放在胸口捂熱的奶奶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江火一直說著，一直說著。直到周圍傳來哭泣聲。

“火火，別太難過。奶奶在天上會保佑你的?！眿饗饟е鸬募绨?，哭泣著說道。

許是昨晚哭累了，這種情況竟哭不出來了，可是，她也無法說話。她一路跟著送行的隊伍，看著奶奶被抬上山，埋在了爺爺的旁邊。坐在爺爺奶奶的墳旁，山上的風吹過，淚水干了，悲傷卻散不去。她想，現在，奶奶是幸福的。7歲那年，爺爺過世，奶奶在很長的時間內每天晚上都哭。奶奶一個人孤單了十幾年，她肯定很想去陪爺爺的。小說里，人物死了，總有活過來的可能，然而現實里，死了便是死了，地球一樣在轉，大家還在做著原本做的事情。對于死亡，江火一下覺得好無力好無力。

“火兒，奶奶哪天要是死了，一定會保佑我可憐的火兒的……”奶奶曾這樣對江火說。

“奶奶，不用操心火火，火火會很好。您和爺爺就在天上悠悠地看著就好?！苯鹦睦镎f道。

四月，桃花盛開的季節。江火一向最喜歡桃花。因為小時候，奶奶經常把她放在桃樹下玩耍；因為長大后，奶奶經常留著紅彤彤的桃兒等她回去吃；因為她一直覺得，桃花是幸福的顏色，愛的顏色……可就在這樣幸福的季節，奶奶走了……

她突然覺得自己想讀書了，想考大學了。已經四月，距離高考只剩兩個月?，F在努力來得及嗎？

“火火，我們一起努力！”謝麗敏很開心。

“嗯！”

“如果我們能進同一所大學，就好了……”謝麗敏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