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白天的泡泡晚上的花兒
- 有事沒事走兩步
- 毛洪波
- 2864字
- 2013-09-11 09:09:24
51、白天的泡泡晚上的花兒
每一天傍晚,磊子依舊到湖光路上走走,走來走去,不覺已到了十月。
湖光路上的365夜,復制著磊子的一個個白天。晚上延續著白天,今天重復著昨天。比如白天碰見了開面包車的義工小陶,傍晚散步的時候,小陶和他的車子會從黑暗深處再次駛出來,經過他揚起嗆鼻的灰塵,讓他的思緒連同白天再撥到以前,福利院的白發蒼蒼,一面之緣的汪院長,以及院子里的一口井,被一一翻拍出來,仿佛就在眼前。比如白天路遇一個辦白喜事的,晚上散步的時候,他會想起夏天俯河的噩耗和水產局早逝的同事,磊子會忍不住詰問,是什么吞噬了他們的生命消蝕了我們的青春?夜晚的湖光路,就這樣為他撐起一艘艘小船,讓他溯回記憶,到時光的流水里撲騰和飄流,激起浪花,真的沒錯,湖光路也是一種飄流。那些痛苦的,開心的,難忘的,不舍的,交織纏繞,打著漩渦,全部在腳下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凋落,如一部電影的影像徐徐展開,當他從湖光路離開時,一切又都不復存在了。
本命年在向時間通道的深處走,磊子的生活反而一改當初絆絆磕磕、叮叮鐺鐺,經濟糾葛、生活糾葛、感情糾葛等那些紛紛擾擾的花絮落入生活的流水似乎一下澄澈起來。磊子惴惴不安的本命年,似乎在當初的喧鬧聒噪之后,步入了平和收場的尾聲。磊子甚至杞人憂天地想,這種平靜,是真的平靜?還是蓄積著更大的風暴和動蕩之前的平靜?本命年的最后沒有被時光的車輪碾碎怠盡,磊子就不能徹底擺脫他揮之不去的那份悲情。
磊子今天換了種方式,騎上他那輛永久牌自行車,他想在更大范圍內、更大空間里消受這么一個孤獨黃昏。
踩著自行車,漫無目的,任車轱轆悠悠,磊子抬頭時,才發現轉到母校一中了。有個高中生站在校門口,在等候什么,磊子怎么看怎么像十多年前的自已,也是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說不出的感觸,說不出的滋味。當然,他只能佇立在學校對面看看,他沒有勇氣靠近一些。他的起步準確來說是從這里開始的。時值15歲至17歲,生命中最輕盈、最艱難、最礪志的一段時光,他是在這里度過的。離開母校,車轱轆繼續轉得吱吱嘰嘰,思緒再回到眼前時,不覺騎到了水產局附近,雖然單位地點偏,門面土不拉機,比不上有錢有權的單位闊氣,但這里是他跨入社會的第一站,也是他截至目前為止工作時間最長的地方,一個意氣風發的青年,在這里變成了一個老成恃重的中年,然后在某一天,帶著久違的夢想選擇離開。在水產局門前的那棵大槐樹下,他記起了風韻猶存的唐娜,記起了由愛生恨的馬大炮,也記起了門房那個可憐的王長泉,他肯定仍一瘸一跛在門房演繹著他的平凡生活。生活不會給每個人驚喜,有些人的一生已經被固化得毫無懸念。而關于唐娜、馬大炮、王長泉、艾可可、曹曉的這些鏡頭,當然要和老李在酒桌上講的那些真真假假的笑話和故事聯系在一起,才會鮮活和生動起來。好象有個熟人從水產局院子里出來,磊子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一蹬車踏板車子拐入一條巷子,他如一條缺氧的魚,再次到水里潛游,東游西逛不知不覺來到沿河路,小城實在太小,生活了這么多年,處處都是斑斕記憶。按說,沿河路這地方磊子不該再來,或要少來,但是他既然來了,也不至于錯到哪兒去。他仔細去認識一棵棵樹,看上面有沒有刻過“我愛你”幾個字,他遠遠去凝望一間間門店,看當初有沒有進去買過什么小禮物,博得紅顏一笑,這里有許多溫暖的光陰,與年輕有關,與愛情有關。兒子朝陽每天從學校回來,有時興高采烈說,今天沈老師表揚他了,有時垂頭喪氣說,今天沈老師將了他一軍,這些零零碎碎的信息傳回來,不知道上次找過她之后,是照顧了,還是成見了。只是,磊子現在望過去,卻仿佛隔了條河,正如沿河路旁幾近干涸的那條河道,貧瘠如斯,衰敗如斯,他再也撿不起往昔的貝殼了,哪怕是一瓣碎片。
磊子的傷感再次涌上心頭。記得齊平開導過他,現在我們正處于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磊子不敢茍同,反問一句,“何以見得?”“你看看,學生時有學業所累,而且懵懵懂懂,稀里糊涂;剛工作時,要戀愛結婚,經濟壓力大,工作壓力大,百事待舉;等媳婦生了娃,家里既有了笑聲,也有了哭聲,鬧聲,爭吵聲,整天端屎倒尿,喂水喂飯,柴米油鹽鍋碗瓢盆,哪有一天清閑?現在,人到中年,要說年輕還算年輕,要說生活,生活也安定了,要說工作,工作也小有所成,按部就班、得心應手,要說經濟,也算衣食無憂。以后,年紀一天大一天,行事上肯定不能再沒大沒小、天馬行空了,工作上的激情日漸消退,身體也開始走下坡路,你說,現在不是一生中最黃金的時光,那什么時候是?”齊平的一番話,磊子聽來,倒還真是,可是,為什么,自已在這最美好的時光中,只會用一雙腳步,蹉跎歲月呢?怪事。
磊子一直羨慕的盛總,一次醉酒后也吐了真言,“你看我們車來車往,茶樓進酒樓出,風光嗎?其實,哪兒是這樣,一切是表面現象。當官的、有錢的人,越風光越是可憐,包括那些工作狂們,實際上也是用風光和忙來掩飾和填補空虛。這么說吧,生活的底色是寂寞,本質是孤獨,人人都是這樣。快樂的事情呢?通過地位、金錢、愛情、親情、友情可以放大,但不是無限放大,如果能一直無限放大,那些當官的、有錢的人還不他媽都樂死、美死。”哪知盛總也有他的苦衷。聽到這些話,磊子心里頭肯定要平衡一些。他有普通人的通病,對當官的、有錢人同樣羨慕忌妒恨。
媳婦慧君的認識更樸素。她說麻將這玩意兒,癮君子們抹得天昏地暗,抹了牌后吃吃喝喝、玩玩樂樂,每天四個人圍著一張桌子轉磨一般一天又一天,尋找精神寄托,這不是寂寞是什么?如果生活中還有其它快樂的事,誰愿意陷在這上面耗費大好生命呢?她的結論是:麻將這東西,不但圖財,還害命。所以,媳婦無怨無悔把她的青春用來圍著孩子、灶臺轉,把這個家轉得珠圓玉潤、蓬蓽生輝。
也許別人聽過這些話就聽過了,可磊子愛上心,琢磨這理兒。近段時間,他在家里的地位岌岌可危,被慧君和兒子數落的頻度增加不少,似乎有些時間未提的“木頭人”、“空心人”又掛在了他們嘴邊。的確不錯,夏天的時候,磊子磨磨嘰嘰在家里還有幾句話,現在,他的話明顯萎縮了,能不說話他就不張嘴,能少說話他就抄直趕近三言兩語。他明明愛著這個家,但是他的表現卻有失水準,連他自已也說不清楚是什么緣故在改變著他的性格。只是每天吃完晚飯后,他那句口頭禪倒依然如故,“有事沒事去走兩步”。他說這話,像是招呼,像是聲明,也像是抗辯,向他自已抗辯,向生活抗辯,向一座小城抗辯。
最后,自行車在湖光路路口剎住,磊子坐在自行車座板上,一只腳支地,一只腳踩著車踏板,兩眼前望,夜已經深了,目之所及,一切化作虛無。啊!十月了,是不是又到了金風送爽、丹桂飄香的時候呢?車輪之下,他今天經過城市的大街小巷,發現到處皆風景,但是,只有湖光路,才是駐留之地,才是停歇之地,這地方,春秋冬夏,白天的泡泡破滅后,帶來夜夜花開不寂寞,隨便怎么思來想去都行。要是再過一段時間,秋意濃了,這里無一例外將飛紅落翠,到時,在他眼里,又會是一副什么情景呢?毋庸置疑,在他眼里,不管水枯草冷、寒蟲凄嚦,地平線的盡頭,始終高聳著一座爛漫花山。
四下無人,磊子停好車子,解開褲扣,對著一株香樟樹,來了一泡舒暢的熱尿。今天又到此一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