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都無法忘記那一天，在那所僻靜的宅院里，黑壓壓的占據我生命的烏云，像被怨恨和詛咒席卷的陰霾，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夏侯徽用盡力氣拼命抓著子元的手，痛恨的看著我說：“你答應我，永遠也不要娶她。”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自己的死為代價，讓我知道了她究竟有多么的恨我，那些善良的帶著光潔靚麗光環的人生，仿佛從來也沒有在我和她的交際里出現過。她抗議自己曾經的善良是因為那不過是這個無情的世界強加給她的命運，如果可以，她寧愿自己曾是一個惡人。

馨兒哭求著喊她，想要解釋、懺悔，告訴她，這一切都是誤會。可她只是望著馨兒滿臉的淚水，笑著笑著就閉上了眼睛，其實，知不知道過程對她來說又有什么意義呢？重要的是她真的已經沒有遺憾了，從子元愛上南香的那一刻開始，她最希望看到的就是現在的玉石俱焚。她不要孩子，也不要明天，如果孩子沒有父親，明天沒有子元，她會死，會想死，會想死的時候南香陪她一起死。

子元隱忍著，終究一言不發的點了頭，算是對她最后的承諾，我分明看見淚水從他堅毅的神情里迸濺出來，頃刻間，把我清澈的世界淹沒的一塌糊涂，我的理解是，我或許真的不應該一直那么理解他的苦衷，讓他所謂的愛情，可以隨時的犧牲，那么我，算什么？

春末，在郭太后的力主之下，張妃終于登上了夢寐以求的皇后寶座，小皇帝下詔大赦天下，我便也搬出了冷宮，住進了冬暖閣的偏殿。這一季的喜怒哀樂都隨著我漸近臨盆的日子而消散了，秋娥幾乎層層把關，從我的飲食起居到日常的活動范圍，儼然把自己當成孩子的半個娘親了，換她的話說，這叫防患于未然，有百利而無一害。

“宮里最近新來的御醫，據說醫術很高明，太后讓他全權負責小姐的產期呢。”秋娥一邊收拾著換季的衣服，一邊絮絮叨叨的坐在床邊跟我講話。

我提著紫砂茶壺，站在桌案邊，往杯子里倒水：“聽起來我好像一頭要下崽的母豬。”我輕輕抿了一小口水，又繼續說：“哦，肯定又是你們一群鬼丫頭湊到一起嘀咕新來的御醫哪個英俊帥氣的，你不是想嫁人了吧？”

秋娥聞言羞澀的把衣服扔到一邊，就來撓我，我很不利索的到處躲藏，連連投降求饒。

此時，忽然有宮婢闖入通稟：“公主殿下，太后吩咐的御醫來給您把脈了。”宮婢不是別人，正是害的張皇后拉肚子一個星期不止的小巧，郭太后名義上是以體恤我身體不便，多賜給我一個服侍的丫頭，其實是安排了一個精明的眼線在我身邊，吸取了上次的教訓，她對我的“照顧”顯得更加細心了，我估計連我出恭去了哪間茅房，她都會一字不差的報給太后聽。

“讓他進來吧。”我整理了一下衣衫，坐回桌案邊飲茶，秋娥也忙松了去撓我的手。

小巧應聲“諾”后退下不多時，御醫便恭敬的屈身進來，我本無意的抬起頭來打量他一番，這一眼不看便罷，一看竟是熟人，我頓時喜不自勝，來人身長七尺有余，容貌俊朗，舉止文雅，身著宮裝朝服，匍匐行禮：“微臣參見公主殿下，愿公主殿下福壽安康。”

“快快免禮。”我的笑意已經不經意間流于表面：“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可是百草堂的生意太過興旺，讓許大掌柜開分店開到宮里來了不成？”

他見是我，也是一臉驚訝：“原來，你……你是公主殿下。”他忙又要跪下賠禮：“許航有眼無珠，前幾日不知是公主殿下造訪，多有冒犯，罪該萬死，請公主恕罪。”沒想到進了宮里，他對我生分到這般見外，讓我覺得心中不快，我便有心作弄嚇唬他說：“你都說是罪該萬死了，還怎么恕罪，頂多留個全尸吧。”

秋娥畢竟是古靈精怪的滑頭，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忙去扶他起來：“小姐，你莫再嚇他了，看他腿都軟了，一會還得找人背他出去不成？”轉而，又一臉不滿的沖他發牢騷說：“許航大夫，你也莫再裝膽小鬼了，先前在百草堂，你的脾氣也不小呢。”

許航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你這丫頭，眼力比你家小姐倒是強了不少。”

相談之下，原來自從那天我離開之后，他就對外公布了許老七的死訊，開始很努力的鉆研古醫書，用心的經營百草堂，后來還為小皇帝的生母醫治好了多年的眼疾，才被征調到宮里來做了御醫，由于他醫病時所用的都是民間的土方，對人身體的傷害很小，所以得到了素愛保養的郭太后的賞識和贊譽。

“公主，你是否有什么心事？”他看出我戲言間閃過一絲的愁悶。

我強顏歡笑的看著他，莫名的心上一緊：“我在這里吃的好，睡的好，能有什么心事。”

“還不是大將軍夫人，臨死了，都不讓別人好過。”秋娥忍不住抱怨了一句，看我拿眼瞟她，她才忙用手堵了自己的嘴，含糊不清的說：“吃的好，睡的好，沒心事。”

他誘逼著我的實話：“其實，自從入宮以來，多多少少也聽了不少公主的事，只是我沒想到你就是公主，原本我以為今生恐怕再也見不到你了，不過人生真的是世事無常。”

我放下手上的茶杯，微微笑著自嘲說：“那些傳言，讓你對我很失望吧，你一定沒想到我會是這樣的一個女人。”

他聽我這樣說，明顯的不悅：“你覺得我會相信自己的眼睛，還是別人的話？你現在明明就需要我幫你，可從剛才到現在，你只字未提，你是怕我拒絕你還是怕我去告密？”

“我既不是怕你會拒絕我，也不是怕你去告密，只是你現在的仕途正是扶搖直上，平步青云，形勢大好，實在不應該卷到這些是非之中，若是成功，你沒有任何益處，可若是失敗，你卻要身敗名裂，我不想太自私，自己身陷囹圄，還毀了你繼承父業的愿景。”終于逼到我說出一些實情來，他臉上浮現出一絲竊喜，我卻恍然感到自己上當受騙了。

“感謝公主你事事為我考慮的這么周全，利與弊分析的頭頭是道，我要是不珍惜，還白白浪費了你一番好意了。”他瀟灑的用極盡夸張的語氣讓我覺得不舒服：“上午我剛剛去過司馬府，中護軍夫人也懷孕了，她得知我全權負責公主的產期，所以讓我給公主帶一聲好。”

“她也懷孕了嗎？怎么先前我沒有聽說？”說到馨兒，我正想問的仔細一些，卻忽然發覺躲在門口偷聽的人影，十有八九是小巧，許航順著我的眼眸也覺察出一些異樣來，便佯裝為我把脈：“公主脈象平穩，龍嗣無恙，待微臣為公主開幾副安神的藥多加休息。”我給秋娥遞了個眼神，她會意的走到門前“哐”的把門打開，正貼耳趴在門上的小巧，聽的出神，一個不穩，閃到了地上，摔得哀嚎連連。

“哎呀，秋娥，你怎么那么不小心，還不快給小巧姑娘道歉。”我沖秋娥微笑著眨眨眼，她馬上會意了我對她的夸贊，也開始裝作很是內疚的樣子去扶她：“真是對不起啊，小巧姑娘，最近冬暖閣老是有些賊眉鼠眼的老鼠竄來竄去的，亂咬人，奸猾的很，真是防不勝防啊。剛才我看門前有個黑影，我還以為又是那可惡的老鼠呢。”

“你……”小巧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卻又氣的說不出話來。

“不過，小巧，你躲在門前做什么？”我裝作一副冷冰冰的神情問她，她顯得很緊張，支支吾吾的半天說不出話來：“我……我……我也是在找那只老鼠，我剛才還看到它跑過來了呢。”

“那還不快去找。”看我發話，她“蹭”的從地上爬起來，應聲“諾”，逃命似的跑了。

見到這一幕，許航已經對我的處境猜出了七八分，只是對我和馨兒的事還存在疑惑：“公主和中護軍夫人的感情如何？”

“實不相瞞，她是我失散多年的親妹妹。”我坦誠的告訴了他，他并沒有感到太多的驚訝：“中護軍夫人認為太后想利用我對你不利。上午在司馬府，她不惜贈我千金，讓我好好照顧你。”

“這個傻丫頭。”我一時興致勃勃的說：“我想寫一封信，麻煩你代為轉交給她，就算是報個平安。”他笑笑說：“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