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城雙將她領到東苑的臥室，一扇玉面屏風隔開床榻與茶座，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藥味，透過朦朧的屏風能看見里面的女人正忙著喂藥。戚城雙輕報一聲：“青姨娘，三妹來了。”

瓷勺與藥碗相碰的聲音停止，玉青衣停下了動作，把藥放在丫鬟手里的端盤上，從里面走了出來。她看了眼戚南枝，想要開口刻薄她，考慮到屋里的人正休養著，她只是冷哼了一聲：“老爺正休息著，仔細著別驚擾了他。”說罷，便帶著丫鬟離開了。

戚夫人三年前過世，戚良季雖然沒將玉青衣升為夫人，但也沒再納別的妾侍，因此玉青衣在府中地位已經如同夫人。

戚南枝轉身對戚城雙說：“我有些話想對爹說，還請二哥回避一下。”戚城雙會意，輕輕點頭，離開的時候還順便帶上了門。

戚良季閉著雙目，在榻上休養，剛喝過藥，他的嘴角還留著藥漬。戚南枝輕輕坐在榻前，仔細瞧著他。戚良季也算生的端正，好看的眉形與鼻梁帶起了整張面孔的氣韻，嘴唇習慣性的抿著，看起來嚴肅無比。真可惜，如今的他褪去往日在朝野上的囂張跋扈，變得黯淡憔悴，毫無威嚴可言。

戚南枝望了他好久，最后輕嘆一聲，用自己的絲帕小心翼翼地揩掉他嘴角的藥漬。

戚良季微微動了動眼皮，張開了眼，朦朧地望著她，口中喃喃：“阿棠……”

她的動作不禁一頓，心里被這稱呼攪起了漣漪，隨即又很快地平靜下來，淡聲道：“是我。”

戚良季的目光漸漸地明晰，看清楚了是她后，輕應一聲：“你來了。”

戚南枝也不拐彎抹角，她把那血玉鐲子從腕上褪了下來，放到他眼前：“我娘離世的時候，我翻遍家中所有角落也湊不到葬她的錢。這只鐲子根本不是從江南寄來的，對么？”

戚良季閉上眼，輕聲卻肯定道：“你說對了。但這的確是她的鐲子，她十六歲的時候把這給我，讓我當掉作為上京趕考的盤纏，沒想到十七年后輾轉流入京城的玉器行，便把它買了回來。”

“這鐲子是上等貨，她怎么會有？”戚南枝輕蹙眉。

“一言難盡。”戚良季睜開眼，認真地望著她，“這么多年，難道你真以為你娘在我心里一點分量都沒？她為我放棄了那么多，這世間，怕是再也找不出像你娘那樣的女子了。”

戚南枝屏息，不知道他說的話是什么意思。戚良季目光一柔，看著她就仿佛看著十七年前的秦棠。

“你娘原姓宋，叫宋秦棠。宋家在江南是大戶，做玉器生意的，這只鐲子是宋夫人留給你娘的，宋夫人——也就是你的外祖母，她在你娘小的時候就過世了。你外祖父心疼她自幼喪母，便視她如掌上明珠。我便是在那個時候遇見你娘的。現在想來，如果當初她沒有遇見我，也不至于是這樣的結果。

“那天她帶著丫鬟在院里放紙鳶，我正路過院外。也不知怎么的，她的紙鳶突然就斷了線，那只用紙糊的青鸞搖搖晃晃墜到我面前。她帶著丫鬟跑出來拾紙鳶，我只望了她一眼，便知道了何謂‘驚為天人’。

我幫她拾起了紙鳶，還給了她。她拿出荷包來道謝，我本不想收，你娘說‘收下吧，這是我自己繡的’，我便接了來，對你娘的思念也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后來我便總是路過宋府院落，你娘經常帶著丫鬟在庭院里作詩唱曲，我就靠在外面的墻壁上，聽你娘的聲音。我想再見她，可是以我那時候的身份去找她也太冒昧。那年我上京趕考，途中遇匪，身上的盤纏所剩無幾，一介窮酸書生，如何配得上與名門閨秀來往。

“日子久了，你娘也終于發現了我的偷聽，她那雙眼睛瞧著我，望了我好久，最后把她的發簪給了我。我第一次為男女間的情分感到喜悅，真真切切的喜悅。那時候我家里已經有了一個妻室，是我的母親替我相中的，與她做了三年夫妻，她也為我生了兩個孩子，漣漪與城雙，我們相敬如賓，我對她卻沒有一絲感情。

“之后，有了你娘給的信物，我便也膽大了起來，時常在夜里翻進院子，和你娘躲在柴房里，說些情話，道盡相思。情到深處難自控，我第一次抱住她，手臂都在發顫。

“我與你娘就這樣在夜里幽會，時間長了，被宋老爺的姨太太發現了，她揭發了我們。更糟糕的是，你娘恰巧在那個時候，懷上了你。宋老爺看不起我，因為我沒有功名沒有家世，不配娶他的女兒，他便要你娘把孩子打掉。你娘如何也不同意，宋老爺便將你娘關起來，餓了好些日子，你娘的態度還是很堅決。

“宋家女兒出了這樣的事情，必然是家丑。宋老爺又氣又恨，說孩子不打可以，他會盡快找個入贅的女婿掩人耳目。那個人也不可能是我，因為我沒有旗鼓相當的家世。你娘不愿丟掉孩子，也不愿嫁一個不愛的人，宋老爺一怒之下，斷絕了與你娘的父女關系。你娘從此被掃地出門，名字也由宋秦棠，變成了秦棠。這一切都是因為我，而我卻沒有能力承擔起一切。

“我上京的日子不能再拖了，然而卻沒有足夠的路費，也舍不得你娘。你娘不愿我放棄前途來陪她，于是把她的鐲子給了我，讓我當了作為盤纏。我開始不愿，后來她的一番話打動了我，她說如果我考中了，便可以風風光光的將她明媒正娶了去，介時，宋老爺也再不會瞧不起我。

“我聽了她的話，上京赴試。一朝金榜題名，我成了當朝狀元，我把家人接到京城來，打算去接你娘，準備婚禮，我要風風光光的把她取回來。我給她寄信報喜，她的回信卻說她不想來京城，她告訴我你的名字，告訴我她現在的日子很安定，告訴我，她已嫁人。

“我自此死心。然而因為你是我的骨肉，我每個月都會寄銀子給你娘，不論她與誰在一起，你還是我的孩子。就這樣從不間斷地匯了十五年，直到有一筆錢被原封不動地寄回來，送信的家丁告訴我，你娘已經走了，并且，她一直未嫁，先前她囑咐家丁不讓他告訴我，也是有原由的。她自小見慣了妻妾間的斗爭，不想再身陷其中，也不想讓你在深宅大院里犧牲，寧愿含辛茹苦的將你帶大也不愿享那榮華富貴。這一點，你跟她倒是很像。

“我對不起你娘。”戚良季長嘆一聲，“至于把你送到皇宮，也不是用你來敷衍太子。漣漪從小在溫室里長大，不知疾苦，自然任性刁蠻，不能成器，一旦進了宮，得到太子恩寵就罷了，如果得不到，不用多久就會被別人斗死。你與她則大不相同，避世也好，爭寵也罷，你總會在那樣的環境中活下來。我病成這樣，想來也活不了多久。你恨了我這么多年，現在還恨么？”

戚南枝站起身，不去看他的眼睛，低聲道：“我走了。”便轉身匆匆離開了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