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天良不禁竊喜，不出所料，魚兒果然上鉤了。表面上卻是不動聲色，故作憂慮，道：“奴婢也對此事有所耳聞，聽說官府鎮壓之時還鬧出了人命，糧倉也被憤怒的老百姓給搬空了。說也奇怪，官府已決定放糧，他們何必再去搗亂呢？”

朱棣側頭，正面而道：“朕想聽聽你對此事的看法。”

“這…”馬天良略略猶豫，隱現難色，道：“陛下，奴婢身份低賤，本不該多說的，如今也只是跟您掏心窩子說兩句貼心話，對或錯，陛下都不要怪罪才好！”

朱棣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依奴婢愚見，官府放糧，是謹遵圣意，無可厚非；百姓們如此過激之舉，也是情有可原。想想看，誰不是左等右盼為了這一點救濟糧？眼見糧食就在眼前，誰還顧得上規規矩矩？”馬天良越說情緒越是高昂，及至最后，已是一臉的痛心疾首，“只是如此一來，強勢的人搶得多些，弱勢的人照樣得忍饑挨餓。看來賑災一事還得從頭做起，如何進行也要從長計議啊。”

“你是這么認為？”朱棣卻是不以為然，繼而沉穩道：“朕卻從這件事中隱約嗅出了陰謀的味道，只是雖有懷疑，一時一霎尚不知從何下手。朕有意派遣欽差前往甘肅，徹查此事。”

馬天良心中咯噔一下，暗暗感嘆：“朱棣不愧是朱棣，心思果然縝密。不過就算他有千條計，恐怕也抵不過自己的老主意。”

“天良，你想什么想的這么出神？”朱棣悠哉的喝著茶水，意味深長的笑望著他，這樣的笑容，倒叫馬天良感覺渾身不自在，不知是做賊心虛的緣故，還是那笑容之余確有深意。

他急忙干咳了幾聲，試圖掩飾住臉色的慌亂，敷衍道：“沒、沒什么。”一番喘息過后，已恢復了鎮定，繼而捶胸頓足道：“奴婢只是在擔心陛下，怎么這么多事讓您煩憂呢？奴婢心疼，真是心疼啊。”說著說著，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淚。

朱棣淡淡一笑，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輕描淡寫道：“古今帝王，幾個安枕？朕是樂在其中，無怨無悔。”頓了頓，轉過話題，道：“朕決定任命楊仁輔楊大人為此行欽差，天良以為如何？”

“楊大人正直敢言，自然是最合適的人選。”他附和道，目光之中閃過了一絲轉瞬即逝的狡黠。

“哈哈哈，難得天良不計私人恩怨，如此稱贊楊仁輔啊！朕只想試你一試，愛卿果然胸懷坦蕩。”朱棣放下了杯子，隨意撥弄著琴弦，無章的調子悠揚的飄蕩了出來，卻是別有韻味。

“依陛下之意…”馬天良話只說了半句，便停頓下來等待著對方繼續。

其實誰為欽差前往甘肅，對馬天良來說根本無關緊要。因為他知道，欽差想要查到的東西永遠不會查到，而查得到的東西絕對損害不到自己的利益。與其這樣，倒不如順水推舟賣個人情給那楊仁輔，一面顯得自己姿態頗高，另一面還能攏獲帝心，何樂而不為呢。

朱棣雙手一按顫動的琴弦，聲音立時終止了下來，鄭重道：“朕當然知道楊大人秉性耿直，然而此行必定前途艱難，他的性格只怕會誤了大事。朕已經有了更合適的人選。”一拂長袖站起了身，復又繞過琴案走了出來，說話間已踱到了格子柜前，目光突然定住，落在了架子上空蕩的一格，轉頭問道：“天良，這一格的擺設呢？怎么不見了？”

馬天良急忙上前回稟道：“那是三年前就空著的，奴才們打掃屋子時，不小心把那格上擺放的‘陽烏耳瓶’碰碎了地上，雪妃娘娘也沒再吩咐擺上些什么，所以就一直這么空著。”

“這三年來，朕居然沒有留意到。”朱棣有些沮喪，繼而心事重重道：“回頭命人再做一個同種樣式的耳瓶擺在這里，房子已經空了，這柜子可不能再空…”

“是，陛下。”馬天良俯首一應。

“天色不早了，咱們回去吧。”朱棣最后又深情的望了一眼這間房子，仿佛是落荒而逃般疾步走了出去。

闌珊宮外寒風料峭，沿途很長一段距離都沒有看見燈火的影子，因為這里地處宮闈最為偏僻的位置，加上已人去樓空，平時少有人光顧，不免荒涼了些。只有馬天良手中的燈籠尚發出著點點微光，照亮著兩人腳下的道路。

越過了闌珊宮的范圍，隔三差五便能看到來回走動的宮女和太監，穿梭在錯綜復雜的皇宮曲徑之上，按照各自的路線巡著夜，一見到朱棣，皆然跪倒了一地。

這一路走來，腿不累，心已累了。

被崇敬是一件自豪的事，可是被崇敬的多了，卻又成了一件麻煩的事。

君王的悲哀，除了日理萬機，恐怕該有這一點：人群之中，你永遠是被孤立的那一個，即便你站得再高，別人跪的再低。

身旁的“落蓮湖”里，蓮花開得正旺，簇簇擁擁的出泥濯水連成了一片，遠遠望去，宛如一群聚集在一起的少女，曼妙多姿，生機盎然。

曾幾何時，他時常與雪妃相伴至此。他坐在湖畔的“望湖亭”中，飲一杯清酒或一杯濃茶，看雪妃在蓮花陪襯之前翩翩起舞。

靈動驚艷。

風華絕代。

想到這兒，他當頭狠狠捶了自己一拳。真是該死，無論走到哪里仿佛都能看到雪妃的影子。

他是一國之君，便注定了絕不像其他人那樣可以為愛過多傷神，更不可以沉浸在過去之中無法自拔，外憂內患需要他操心，天下民生需要他盡力，盡管他希望自己是一個人的，可是他必須是天下的。

“撲通——”一塊石頭從望湖亭里丟了出來，砸進了湖心。

朱棣一驚，剛剛涌入腦海的所有堅持頃刻間化為虛無，頓時失去了全部理智，他顧不上思考太多，瘋狂的呼喊著雪妃的名字，飛也似的朝著望湖亭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