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夜色已至，朱棣又一次漫步到了眼前這座別宮——闌珊宮。

闌珊宮遠離宮闈，處于喧囂之外，建筑自成一體，獨具一格，為沉悶的后宮風景注入了一股清新的泉流，不動聲色的流淌著它的美麗。

朱棣無可救藥的愛上了這里的一切，它的溫柔，它的叛逆，它的憂傷，它的歡樂。

只因它的主人——雪妃娘娘。

那個離開他已經三年的女子，那個他今生今世唯一摯愛過的女子。

她走時，帶走了全部的愛，留下了全部的恨，仿佛在朱棣的心頭狠狠刺上了一劍，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從那時起便開始糾纏著他，一年又一年。

定了定神，推門走了進去，翠竹夾路，土地布滿青苔，中間羊腸出了一條石子漫的路，他沿著熟悉的道路緩緩往前邁著步子，周邊的一切似曾相識卻又恍如隔世，他知道，變化的不是別的，只是今時今地的心境。

宮內的擺設一如往昔：床前那白日撩起夜晚放下的青紗帳幔，總在有月亮的晚上才揭起的窗屜，還有窗下雪妃常坐的那把雕花木椅。雖然雪妃已經離開很久了，朱棣還是命人按以往的習慣照料著這里，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填補他心中的那份孤獨和空虛，宛如那人還在身旁一樣。

無數個不眠之夜，他思考過，也心酸過，想念過，也遺憾過。他愛雪妃，這點毋庸置疑，但是，這并不代表他可以滿足她想要的一切，比如赦免她的父親——內閣大學士仇縉。

他的愛僅限于朝堂之下，與政治無關，與王權無關，一旦登上大殿，他便是一國之君王，恩澤天下，不為一人。

所以，當他決定處死多次出言頂撞于他的仇縉之時，絲毫未曾考慮過雪妃的感受，盡管那個人是雪妃的親生父親。

他唯一后悔的是，為何當初要放走傷心欲絕的雪妃，任她離開皇宮出外漂泊？他大可以攔下她，就算留不住她的心，也能留下她的人，不像現在，孤燈照影，對影形單。

掀開了珠簾，聽著身后散亂的珠子碰撞在一起那清脆的聲響，仿佛找回了當初的感覺。那時雪妃就在他對面的那幅《瀟湘圖》下坐著，面前擺放著一把雅致的古琴，玉指輕撥，美妙的琴聲便由指間傳出，在兩人之間靜靜的流淌。

朱棣常常不言不語，只是默默的聆聽著她的琴聲，凝望著她的臉龐。雪妃的琴聲，舉世無雙，如同她的美貌，傾國傾城。世間女子萬萬千，遠不及她的萬分之一。

思緒從過去抽離了出來，朱棣情不自禁走上了前去，俯身輕輕的撫摸著那把古琴，從琴身，到琴弦，認認真真，小心翼翼，想念著，也心痛著。

“雪兒，你如今身在何處？可曾像我這般想念…”一聲發自肺腑的喃喃自問。

門外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不一會兒便有人推門進了來，卻是馬天良，右手提燈，左手胳膊上還掛著一件明黃色的披風。他關上了房門，將燈籠靠到了門后，便小碎步來到了朱棣面前，不免憂心道：“萬歲，這么冷的天兒，您怎么也不加件衣裳再出門啊，要是凍壞了身子，奴婢非得心疼死了！”說話時已將披風與朱棣穿起。

朱棣淡淡笑過，拍著他的肩膀稱贊道：“還是天良最知朕的心，為朕分憂解難不少啊！”

“伺候陛下乃是奴婢的福分，奴婢深感隆恩，不勝萬幸！”馬天良一臉誠懇道。

“哈哈，說的好。朕有些渴了，你去為朕泡杯茶吧！”朱棣繞到了琴案的另一邊，一甩長衫，坐了下來，雙手搭在了琴弦上。

“奴婢這就去。”馬天良恭敬的應了一聲，轉身退了下去。

身后響起了蒼古的琴聲，似乎有滿腔憋屈了許久的心事欲要發泄，這一刻全部寄托在了這把古琴之上。

馬天良熟練的找出了茶杯、茶壺、茶葉，沏好了便端了過來，為朱棣斟滿了一杯，不敢打擾到他的雅興，只得雙手捧著，乖順的守在了邊上。

一曲終了，朱棣接過了茶杯，抿嘴小喝了一口，好奇的問道：“天良，朕看你對闌珊宮的布局似乎十分熟悉，來來去去如在家中，可是你并不常在這里啊！”

馬天良訕訕的笑著，有些不好意思，道：“陛下好眼力，您是怎么看出來的？”

朱棣晃了晃茶杯，道：“不就是這杯茶水唄，闌珊宮的東西放在哪里，你這個外人居然一清二楚，這還能不讓人生疑？”

“因為陛下關心這里，奴婢見樣學樣，也就對這里格外留意了一些，十分熟悉說不上，只是比旁人了解的多點而已。”

朱棣一愣，似乎一時沒有領會他話中的意思，而后便反應了過來，頓時欣慰不已，道：“天良啊天良，你這個奴才，真是叫朕不得不愛啊！”

“陛下，奴才有些話一直沒有說，今天到了這里忍不住就想說上兩句，您可不要怪罪啊！”馬天良話鋒突然一轉，變得沉重了起來。

“哦？”朱棣一聲詫異，繼而笑了起來，道：“有什么話你說吧，朕不難為你就是。”

“是，那奴婢就說了！”他清了清喉嚨，這才一本正經道：“奴婢最近聽聞甘肅饑荒，今日到了這闌珊宮中，沒來由的就擔心起了雪妃娘娘。想她從小尊貴，何曾吃過苦頭？如今流落到了民間，天曉得會遭什么罪呢。”

朱棣沉默著，低頭鞧眉，神色凝重。

馬天良接著又道：“陛下，奴婢看您整日魂不守舍的想著雪妃娘娘，只能干著急，卻幫不上什么忙，不如您就下旨全國搜索，把娘娘請回來吧！”

朱棣嘆了一口氣，搖頭道：“雪兒的脾氣朕最清楚，她若執意離開，就算我把她找回來，也難回到過去了。有時候我賭氣的想著，留不住她的心，留住人也是好的，可是，我只要她的人，能做什么？她痛苦，我也痛苦，還不如成全了她，也成全了自己。”

馬天良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耳邊又聽見朱棣道：“說起甘肅饑荒，這事著實讓朕犯了難。今日楊仁輔上奏此事，說是放糧之時，民眾居然群起哄搶，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