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們的新情舊愛】

第十五章（第一節）

成源生的官場失意，田野并沒幸災樂禍。但他內心深處確曾有過那種預言得到驗證的些許得意。他甚至想，人聰明與否，其實并不完全取決于智商，還要看他能否有自知之明。這樣一想，田野便覺得自己也著實該以成源生為鏡，去檢索一下自身了。于是便極其自然地想到了自己那本書。以及那本書給他帶來的榮耀。這時他才清醒而又冷靜地發覺，在那鮮花和榮耀映照的天空，正翻涌著一片片各色云團，而且越來越濃重地向他逼來！他不由得悸出一身冷汗……

意識，是一種痛苦。

過于明了與清醒，更易咀嚼痛苦。

田野一旦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現時的處境，便感到了壓力的沉重。他感到有一種無形的東西，正在一步步向他逼壓而來。既像一面面看不見的墻壁，又像一種無色無味彌漫籠罩著的氣體，既讓你真切地感受到它的無處不在，卻又讓你無法去觸及它的真實。就像面對一頭偷噬靈魂的惡魔，讓你只能恐懼地等待著那將隨時都可能降臨的毀滅……

讓田野感到無法理解的是，成源生雖然出了那樣嚴重的問題，無論從傳統道德，還是從黨紀國法去衡論，他無疑都是一個罪人。但他最終卻反倒得到了昆州大眾的寬容和諒解。甚至還博取了一片唏噓同情之聲。就連在實際行為中出賣過成源生的那位報社總編，人們也只是在背地里罵他幾聲猶大和忘恩負義了事。然而偏偏在對待他田野時，卻變得那么狹隘和吝嗇。說起來，他田野究竟招誰惹誰了？不就是一部描寫海上汽車大走私的長篇小說嗎？小說之所以能引起轟動，那是因為在那場翻滾濁浪中一樁樁一幕幕，驚天動地的事實和他田野文學創作上的深刻力度，而并非什么別的因素。況且，小說并非社會紀實，怎么可以那樣隨意去對號入座和曲解作者的意圖動機？

起初，當《無邊的海潮》在文壇上和社會上引起轟動時，田野確曾感到無比興奮。但這種一時的轟動，只是讓他的名字在廣闊陌生的土地上流星般地瞬息閃亮，而并沒有給他帶來什么實際性的福祉。然而在他生存的昆州，這部文學作品所帶給他的那種困惑和艱難，卻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真實感受。當成千上萬的昆州人，都在感嘆唏噓那場觸目驚心和已經翻進了歷史的海上大走私，被一位昆州作家用小說的形式淋漓盡致地展現在國人面前時，作者田野也隨之像一道菜肴被擺上了大眾的餐桌，任由人們去品頭論足。初始，還有許多人贊賞和感嘆這位昆州作家的魄力勇氣，覺得他雖然無情和淋漓盡致地揭了昆州的瘡疤，但他畢竟用文學的形式和自己的名字讓昆州再一次響亮地震驚了四面八方。然而，當官方一直冷漠沉默地沒有對這位已是響當當的昆州作家表示出任何態度的態度，最終被大眾知曉之后，昆州大眾社會層面上的那種輿論，便漸漸地轉變了風向。頓時圈內圈外，議論紛紛，莫衷一是。有說田野只顧個人出名，而不顧昆州改革開放的美好形象，實際上比文壇上那些號稱用下半身寫作的靚女更加卑鄙下流；有說田野利欲熏心，為了賺取豐厚的稿酬，而不惜向世人去展示昆州最最丑陋和最最見不得人的那一面。所以后來，當出版社要帶著京城眾多文壇大腕來昆州為田野造勢時，嚇得田野驚慌失措，斷然謝絕……

民間這些不明真相的嘈雜輿論，田野并不怎么在意。因為社會基層的群體，誰都無法去左右和改變。然而最讓田野想不通的卻是官方的冷漠和圈內那些醉翁之意的無端指責。就仿佛他田野不是寫作出版了一部長篇小說，而是干了一件卑鄙和見不得人的勾當。

狹隘！無知！陰暗！卑鄙！

是的，評價他們的如此行為，田野覺得將上述所有字眼加在一起都不過分，都不足以讓人舒心解氣。田野自然懂得，對待這種狹隘無知和陰暗卑鄙，最好的辦法便是不予理睬。然而讓他感到悲哀的是，它們就像一張無形的大網，無處不在地糾結籠罩著他，讓他既無法回避，又無處躲藏……

田野沒有想到在這樣的時刻，那位被人們稱作猶大的報社總編，居然還會主動請他吃飯。他不知道這位一向自我感覺良好的總編，究竟是秉承了什么旨意，還是出于自身的苦悶？

田野隨同禿頂主編來到郊外一家僻靜的酒館。禿頂下方那張一直緊繃著的臉，終于旋開了幾絲生硬的笑意。

禿頂總編從包里掏出一瓶“人頭馬”，然后又友好地望著田野：老野，今天就咱們兄弟倆，好好喝一壺。好好敘談敘談。

田野說，既然是敘談，閣下又何必如此破費？咱們一人一杯清茶，足矣。

是啊，你我相識二十年了吧？二十年，我們還是第一次這樣單獨坐在一起喝酒。咱們真可謂君子之交啊。雖然如此，但我一直十分贊賞和敬仰你。不瞞你說老野，我這瓶人頭馬，貨真價實，起碼存放了十年。我知道你是個相當有品位的人，所以，我才把它給你拿來。

總編大人如此看顧，實在是讓我受寵若驚。但不知道今天究竟有何見教？田野半真半假地說。

老野，我知道當初在這個總編的角逐中，你我之間有些誤會。其實說到底，咱們還不都是磨道里的驢，得聽人家吆喝。

田野趕緊用手勢阻斷了總編。我們今天最好別誤入歧途地提及這個話題，因為我從來都沒動過心思跟你們去角逐競爭。

既然這樣，那我們今天就不談這些尷尬而又無聊的往事了。總編笑了笑，接著便轉換了話題：老野，關于我和源生市長之間的那些事，你大概都已聽說了吧？

你和源生的事？你和源生究竟有什么事啊？田野故做驚訝。

看吧，越是聰明的人，越要裝呆賣傻。什么叫大智若愚？你老野就是典型。

田野也意識到自己做出一副一無所知的樣子，似乎說不過去，于是便自我圓場地說：其實，我并非裝呆賣傻，只是有些粗心。關于你和源生之間的那些輿論，我不能說一點兒都沒聽到，但我至今仍然是既不明白，又不相信。你和源生的交情，我最清楚不過了。別看我和他同鄉同學，可我們那點原始情誼，遠不如你們篤厚。

知我者，田野君也。來，老野，就沖你這句話，我先敬你一杯！

田野舉杯響應。但他只輕輕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