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們的新情舊愛】
第十四章(第四節)
徐雁一直在表姐家住了一個星期。
白天表姐去醫院上班,徐雁就一個人優哉游哉地滿世界去考察游逛。就像一個縱橫江湖的獨行俠。晚上便同表姐床前月下地扯個沒完沒了,把做女人的那點兒酸甜苦辣給攪騰得肺腑沸揚。好在外甥女去了加拿大,表姐夫也出差在外,她們就是天,她們就是地了。
臨走時,表姐仍忍不住地追問徐雁,問她此次到她這里來究竟有什么事?然而徐雁仍耐人尋味地避而不答。說過幾天她還會再來。等到下次再來的時候,她保準會給親愛的大表姐來個竹筒倒豆子。
果然,半月之后,徐雁又來到了表姐家。當她果真竹筒倒豆子地把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倒給表姐時,竟然把表姐給震驚得目瞪口呆。半晌,表姐才感嘆地說:雁子啊雁子,你究竟是個什么東西?你真真是一個雁子啊……
許多東西,當你擁有它的時候,或許并不覺得它有什么特別和珍貴。然而一旦失去,方才痛悔平日里的珍視不足。但這也只是泛對一般事物而言。世上確有一種東西有所例外,當你擁有它的時候,你會領略和感受到它無處不再和無所不有的好處,而一旦失去,你便會感受到無比地痛苦,就像從天上墜落地獄般地不適。那便是權力。對于那些從來都不曾擁有過權力的人們,任憑你怎般地去神思遐想,你都難以真正領悟和感受到這權力的個中神奇和奧妙。就像一個從來不曾吃過梨子的人,很難想象得出那梨子的滋味究竟是酸甜還是苦澀一樣。成源生無疑是吃過梨子的人。因此,他對梨子的渴望不舍和那種品嘗不再的失落,是極其痛苦的。
當省紀委最終宣布對成源生的處分決定時,成源生只覺得自己這一生的政治生涯已徹頭徹尾地終結了。但那時,他還不曾預料到自己的生活會一下子便變得如此糟糕。于是便覺得,一個人活在塵世上,其實和一只螞蟻,一只蜻蜓,沒什么兩樣。有時強大得不可一世,有時卻又脆弱得不堪一擊。甚至只消一陣風霜雪雨,便可讓你折戟沉沙,化做塵泥。屈指算來,自己被貶往鄰市僅有月余。然而這短暫的歲月,竟這般漫長。漫長得如同一種無力走到盡頭的熬煎,就仿佛鄰市與昆州所使用的時鐘,不是同一星球的產物一樣。因此,他第一次對度日如年這個字眼,有了真切和刻骨銘心的感受了。
尷尬無奈得白晝,終于河流般地在眾多陌生冷漠和好奇揣測的目光中緩緩流逝,孤獨單調的夜晚,又千篇一律地帶著沮喪和傷感,前來與他相伴。兩包方便面只吃了幾口,便蒼白地擱置在桌案上,成源生收起毫無欲望的胃口,呆滯地仰躺在床上,眼睛魚樣地凝神于天花板,仿佛那是一面彩色的熒屏,在放映演繹著他短暫多變的人生……
爸爸,不管怎樣,我還依然得叫你一聲爸爸……
女兒曉雪那怨艾責備的聲音,頓時又在他的耳邊響了起來……
成曉雪一直不曾到臨市來看望成源生,她只是給了他一種期待,卻總是讓他遙遙無期地在期待中熱切地期待著。因此,他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的寶貝女兒究竟是仍在昆州,還是已經飛往了大洋彼岸。然而不管怎樣,這些時日,她的影象卻都一直蹦跳于他的眼前,而且越來越鮮貨,越來越咄咄逼人。
曉雪,爸爸對不住你……爸爸實在是對不住你啊……
成源生傷感地嘆息一聲,便又情不自禁地從枕頭底下掏出女兒讓媽媽轉給他的那封信。然而他只看了幾眼便看不下去了。如同每一次一樣,女兒那火辣辣譏諷挖苦的話語,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無情地將他解剖得體無完膚,讓他和他的靈魂,都著實羞愧得無地自容。他既驚奇女兒的突然成熟老道,又為自己主動跳出婚姻的行為和苦衷不為女兒理解而悲哀……
成源生以為,他同房秋瑜婚姻的終結,只是一種形式上的結束。或者叫做一種形式上的破裂。因為在他內心深處,他一直都在深深地、依然故我地愛著她的結發之妻。同時他也堅定地相信,即便是他像女兒曉雪所說的那樣老杏出墻,房秋瑜對他的情感已經蒙上一層厭惡的塵土。但她的內心深處,也依然在深深地愛戀著他。厭惡的塵土,畢竟埋沒不了幾十年的真情。他們的婚姻之所以最終必然地走向破滅,是因為他們都過于理智,過于堅強。正是因為他們雙方這種過于理智和堅強,才使得他們誰也無法真正抹去自己內心那種刀刻斧鑿般的陰影。誰也無法重新找回從前的那個自我了。他十分清楚,他做這樣極端的選擇,很可能要倍受指責。然而做這樣極端的選擇,或許還會給他們雙方在內心深處,留下一絲美好的記憶和遙遠的念想。如果繼續勉強地去維持那種只剩下了一個脆弱軀殼的形式,或許他們最終會摩擦碰撞得連一絲美好的記憶和遙遠的念想都沒有了……秋瑜,我知道你永遠都不會原諒我,可你能理解我嗎……成源生想到這里,便開放了淚泉的閘門,那咸而苦澀的液體,毫無節制地澆淋著臉頰,澆淋著枕頭。直到他深切地感到頸下有一股透心的冰涼時,郁悶悲涼的心胸才松閃出一絲輕松。他想,這或許是他一生中眼淚流淌得最多一次了。原來自己一直堅硬干旱的眼底,也深深地埋藏著一汪會汩汩涌動的泉水啊。成源生深深地呼吐出幾口郁悶的胸氣,然后才重新拿起女兒那封似乎長得不能再長的信。他想,即便它是一場馬拉松,他也要鼓起勇氣和耐力將它全程跑下來。
然而正在這時,門鈴卻突然驚悸而又有節奏地響了起來。成源生頓感奇怪,因為這門鈴幾乎從未響過。然而當他疑惑地打開屋門時,眼前卻驟然一亮,就像暗夜中劃過了一道閃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