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風流】



（第四節）



田野寫《無邊的海潮》，寫得十分順手，八個月便完成了初稿。他甚至沒有去深入采訪，便把昆州大地那場大走私觸目驚心的場面以及各層各色人物，都淋漓盡致地勾畫出來。就連挑剔的徐雁看過他的初稿之后，都禁不住地拍案叫絕。

徐雁說田總，你的確讓我感到了意外。有了這部長篇，你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作家了，即便是昆州那些徒有虛名的專業作家，也無法與你匹敵。

果然，當他最終修改定稿之后，出版社幾乎沒提出什么意見便以12 ％的版稅同他簽定了出版協議。

田野粗略地計算了一下，12 ％的版稅，初版三萬冊，每本書即便是定價20元，他也差不多一下子便能拿到六七萬元的稿酬。這簡直就是一個天文數字。這樣一件天大的喜事，他怎么能不回去告知父親呢？

田野依然沒有走進村莊。依然是徑直去了山上的墓地。

給父親磕過頭之后，田野便用幾塊石板圈定了一個小小的香爐。他先在那香爐里給父親焚過一些香紙，然后才把自己那部長篇小說的復印件，一頁一頁讓火焰送與父親。

父親是上過私塾的。田野相信父親一定能夠看懂。但他卻不知道父親是否能喜歡它。因為他在這部現實題材的小說里，不僅濃筆潑墨地寫盡了昆州的那場大走私，而且還特別著意地追溯了昆州并不遙遠歷史上的那一場“土改”。并或多或少地勾勒了父親及成源生父親那一代人之間的恩恩冤冤。

在田野的心目中，父親一直是一個天大的謎團。他常常為自己一個作家，居然無法去真正解讀自己父親而感到無比苦悶。

在父親晚年，田野曾一直試圖去打開父親那把緊緊鎖著的心扉。然而父親卻一直不肯把鑰匙交與他，甚至連讓他去動一動的妄念都不曾給予。父親那對于一切的坦然淡漠，讓他甚至連一份合情合理的猜測都無從升起。因此，父親對于他和對于所有的世人，都將是一個永久無法破譯的謎團。然而不管怎樣，他都清晰而又朦朧地以為，父親絕對是一位超常偉大的智者。要不，他決不會心甘情愿地沉默其一生，只給后人留下了一層層無盡的猜測而沒有在這片是非的土地上種植下任何恩怨……

田野在燒盡了最后一頁小說的時候，眼前突然刮起了一縷旋風。那風兒竟然卷起細碎的紙灰，裊裊娜娜地升騰旋轉著沖出了眼前的那一片蔥綠的林海，然后便扶搖直上地沖進了云霄，并最終順著滿目蒼翠的山夼，漸漸地飄向了遠方。爹！田野心中驟然一酸，眼淚便洶涌地灑落下來……

直到太陽將要沉落時，田野才從山上下來。走到村頭時，他著意停下腳步，并用心去審視這片故土。于是，父親母親，瞎子大媽和啞巴姐姐，以及成源生房秋瑜和成吉，那些與他有著千思萬縷聯系的人們，瞬間便個個鮮活地出現在他的眼前。讓他情感的世界，再一次像山海林濤般地呼嘯震蕩起來……

田野原本想先去看望一下瞎子大媽，然后再去看看那位善良的啞巴姐姐。并沒打算去自己那所破舊矮小的祖屋。然而，就在他向瞎子大媽走去時，卻突然發現自己那所早已無人居住的老屋，煙囪里正絲絲縷縷地冒著青煙。他心中不禁咯噔了一下，便急轉回身向祖屋走去。

田野的祖居，位于村中偏南的一片低洼地帶，是三間土石結構的草頂房。打從父母去世之后便一直無人居住，此時怎么會有炊煙在縷縷升騰呢？

田野帶著驚訝和疑惑走近一看，更是大驚失色。他發現自己祖居房頂上的那一層腐爛了的覆草，也不知于何時變成了一片耀眼閃亮的紅瓦。院落的街門上竟然還完好地張貼著一副喜氣洋洋的春聯。顯然這里已有人居住。然而是誰在這里悄然地居住呢？又是誰竟然連個招呼都沒打便為他這破舊的祖居掀掉了腐草換上了一層新瓦？恰在這時，街門吱呀一聲洞開了，一個漂亮寡凈的中年女人正提著籃子從里面走出。

姐？原來是你呀！田野的眼睛驟然一亮。

看到田野猛然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啞巴姐姐也無比高興地笑了起來。她馬上扔掉手中的籃子，親熱地拉住田野的手，盈盈熱淚，慈祥得就像母親。

田野頓時便想起小時侯啞巴姐姐給他許多母親般關照時的情景。心里一熱，眼睛便潮濕了：姐，你好嗎？

啞巴姐姐點了點頭。

啞巴姐姐把田野拉到家里，先讓他看了一遍自己的祖居，然后便同他親切地拉起了家常。

啞巴姐姐告訴田野，前些日子，她在那邊的家里老是做夢，而且經常會夢到自己的母親和田野的父親。她在夢到自己母親時，母親總在哭。然而在夢到田野父親的時候，田野的父親卻總沖著她笑。幾乎天天如此。于是她便去問瞎子大媽為什么會這樣？瞎子大媽說她與這座老屋有緣，所以她沒有來得及跟田野商量就把這邊拾掇一下搬過來了。搬過來了，夢就少了。而且再夢到自己母親時，母親也開始笑了。

田野不禁又想起村里那些遙遠的傳言。心想，也許啞巴姐姐真是自己的姐姐呢，要不怎么會這樣？

啞巴姐姐執意要留田野吃晚飯，但田野卻推說有事不肯留下。于是啞巴姐姐便同他一起去看望瞎子大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