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風想好了，既然回來了，就得讓他們去投案自首，不說受怎么樣的刑罰，至少也該還掉款，再小小賠金罰一下吧。這樣想著，她吃完魚餐，手一拍，站起來對他們說：“虢大哥，阿大大哥，還有這三位帥哥哥，你們慢吃，我到處走走，馬上回來。不用等我，困了就睡。”

說完，尤風面色紅潤，十分愉快地沿岸踏步而行。兩千年后她念大學的時候，學校后面也有一條河，只是污染得太嚴重，一挨近，一股臭味就熏鼻而來，所以她從沒去看過那河里的水是什么顏色的。不過眼前的河就大不一樣了，它已成了她的生命之源，所謂母親河母親河大概也就如此了吧。她現在是個沒媽的孩子，就把這河當媽吧，說不定她什么時候一不小心掉進了河，就可以回到母親肚子里去了呢。

河水仿佛接受了她的認親，潺潺地流淌起來，發出悅耳動聽好似吟唱的聲音，尤風有些感動，蹲下身用雙手掬起一窩水用鼻子嗅了嗅，沒有氣味，是清淡的。她想這倒也蠻神奇的，如王翦一輩的常來洗澡，這水怎么就一點沒留下味兒來呢。正咀嚼著這河水的神奇，后邊有個聲音突地響起來：“你在干啥哩？”

尤風手一抖，水撲上臉嗆了一鼻子。李大拍了她兩下子，關切道：“你咋了？”

尤風站起身，咳聲道：“沒，沒什么。你干嗎來了？”

“虢大哥讓我來瞧瞧你。”

“瞧我？有什么好瞧的？別管我，你回去，跟虢大哥說我不會跑的，不過走走罷了。”尤風邊說邊推著李大往回去。

尤風從河岸灘邊出來，乘著黯淡迷蒙的月色往村子里邊走去。這是條兩個多月前王翦帶她走過的路，盡管比較黑，她還是很容易地找著了王翦家所在的位置。各家各戶黑了燈，靜悄悄，她摸著腳步踅到他家門前的石基上，猶豫了一陣才輕輕叩門叫道：“翦子哥？”

一會兒，門開了。王翦娘披了件外褂站在門口，一時之間沒認出尤風來，怔了片刻，忽然神情一亮，叫道：“喲，原來是娃子你啊。來來，快進來。孩子他爹，尤風回來了。”

尤風笑著應王翦娘的邀請走進屋去，只見王翦爹點起了油光，照得屋亮堂生輝。咦？可是沒有王翦呀。

“翦子哥呢，大娘？是不是玩瘋了還沒回來？”尤風笑著問道。

王翦娘笑著拉她一旁坐下，耐聲耐氣道：“娃啊，你回來就好了。大娘跟你說，翦子這臭小子說上什么咸陽城去了，我也鬧不懂他放著家里的活不干，到個啥咸陽城去做啥，那兒有他干的事兒嗎？這臭小子說呀，說你可能到咸陽城去了，他要去找你。”

尤風一驚，說：“他去咸陽了？還說去找我？”

“對呀，你走的時候不是留了件衣裳給他嗎，上面畫著看不懂的畫兒，他就說這是你讓他去咸陽找你。我和他爹攔不住，只好讓他去了。現在你倒是回來了，你沒見著那混小子嗎？”

尤風皺著眉搖搖頭，他去咸陽倒也正常，沒見著他也正常。可他怎么就這會兒去了咸陽呢？他在咸陽無親無故，身邊也沒個子兒，更沒人際關系，他到咸陽怎么開頭？去當兵，還沒到年紀。給人家做苦力，他好像又沒這份耐心。那么到大戶人家當仆役，更不行，那得賣身。結果只剩一條路了，當武士，比如像呂不韋府這樣的，這是他的天性，也是本行。從一條小咸魚翻身成為一頭大鯨魚，舍他其誰呢？

“哈哈，大娘，您放心，你兒子出息著呢。您也別太擔心，他想出去干事業就讓他去吧，您呀，就等著享您的清福。我什么時候去咸陽要是碰見他，準跟他說他娘想著他呢，讓他加油干，回來的時候給您抱個大胖孫子回來。我知道您會有孫子的，而且還是個了不得的孫子呢。”

王翦爹娘被她這一番話說得開懷大笑，管它真的假的，好話總是動聽，叫人的煩惱即刻煙消云散的。尤風給王翦爹娘留了些錢，告別出了王翦家。一走出大門站在月光并不怎么撩人的天空底下，由不住嘆了一口氣。又是失望一場，王翦喲王翦，咱們算是有緣無份了。后會有期，各為其主吧。

次日大早，太陽破云而出。第一縷燦爛朝霞透過山頭照到河岸邊他們仰天而睡的石灘上，尤風睡眼朦朧，掀開望時，只覺湛藍的天空像被裁剪的絲緞，柔軟而嫵媚。天氣終于放晴了，讓人的心情也倍加舒展啊！她坐起來張開雙臂伸個懶腰，轉頭一看，地上七零八落，五個人就像隨意擺湊的拼圖，分不清誰是誰是頭，誰是誰的腳，交錯成了一張復雜的交通網。而她自己，腳擱在某人的肚子上，頭靠在某人的腳踝子上。下面的碎石磕得屁股像掉了一塊似的，摸不著北。

她起來到河邊抹了牙洗了臉，恰好這時虢子醒了走過來一同漱口洗臉。虢子說：“你要能跟咱們去趙國，我介紹個人你認識。”

尤風灌了一口水，又吐掉，好奇道：“誰？”

“名滿天下賢公子信陵君。”

尤風一愣，似乎不太感興趣，說：“他呀，我知道。魏國人，偷了兵符，不敢回去，只好躲在趙國享福。”

虢子驚訝地望著她，絕想不到人人口中稱道的魏公子在她口里居然這么不堪，太張狂了，他無法容忍。

虢子一把拽起她，模樣是比那日趙定拎她的還兇。尤風慌道：“你干什么呀，虢大哥，我不就說了一句不中聽的話嗎？”

“你，”虢子目齜欲裂地狠狠說道，“侮辱誰都可以，但絕對不能侮辱信陵君，你聽到沒有？”

信陵君魏無忌果然名不虛傳，威望高得令人膽顫心寒，恐怕哪個國的國君都是鞭長莫及呀。

尤風笑了笑，表示歉意道：“對不起，虢大哥，我再不說了。信陵君是好人，我知道。”

“何只是好人，”他一發不可收拾，滿臉怒容道，“他為了救我們趙國，不惜犧牲魏國的利益，所到之處兵不可擋，這樣的人，怎一個好字了得？”

尤風眉一抖，想這人有詞才，可惜生錯了年代。

“好啦，”尤風扯掉他的手，“他是賢人，圣人，偉人，上帝好了吧。鐵桿粉絲要當到你這份上，撒旦也被你一桿子敲掉了。”

“撒旦是誰？”他皺眉。

“是鬼！”她瞥他，走去林子前解了馬繩，牽系過來。“走啦，我們去土村給鄉長報個到。”

早晨剛上班時間，鄉長正好在他的小院辦公室里。旁邊坐著烏頓，兩人頭挨頭全神貫注地埋在桌子上不知道在干什么。尤風進來的時候，他們都沒聽到，她悄悄走過去，看見桌上攤著一張手工繪制而成的游戲地圖，正是韓魏趙三界交叉地帶的上黨郡地區。北邊邯鄲，西邊函谷關。邯鄲西方太行山脈作為屏障阻擋敵軍侵犯，太行山以南是閼與和長平，以東是保衛都城的武安。邯鄲南方漳水淇水與魏南陽懷邑臨水而望，漳水以北有番吾衛都。而此時的魏南陽卻已屬秦國所有。

鄉長和烏頓分別執旗代表秦趙兩方，尤風來的那會兒，鄉長之旗已出函谷關到達原來屬魏地的軹邑而烏頓之旗也從邯鄲出發，一路從武安越太行山駐守閼與，另一路正準備渡水往南而行。

鄉長笑道：“你已知道我要分路攻你邯鄲？”

“當然，”烏頓笑答，“上黨之好處便在于秦軍經由太行和漳淇水進行三面包圍邯鄲，鄉長若非如此考慮，便不是鄉長了。”

鄉長哈哈大笑，將旗隊一分為二，一路攻進發閼與，一路越過魏地懷邑直達南陽以待敵兵。

烏頓一邊渡水一邊將閼與所待之兵沿山脈一路后撤，這是誘兵之舉，在兵法中屬于上乘之計，只要運用得當，特別在山谷狹道間，無不可以達到以一擋百，殲滅對方的目的。

與此同時鄉長之南陽旗隊已在淇水和烏頓渡水之隊相遇，兩者兵力鄉長略勝一籌，烏頓欲故計重施，半退淇水引之上當，尤風見這一招忽而想起后來南北朝苻秦對抗東晉的那一場，這一是招自殘之計。水不同于陸地，退得不好兵陣散亂讓敵軍有機可趁便會導致軍心大亂，全軍覆沒。

“烏頓大人，”尤風說，“我認為您的戰略犯一點小錯誤。”

鄉長和烏頓聽聞尤風的聲音陡然一訝，轉過臉來，發現尤風額頭上長起了一大包，便忍不住笑了起來，問她：“尤風，你的臉怎么回事，是不是路上打瞌睡摔了一跤？”

尤風摸摸自己額頭，訕笑道：“呵呵，說起來難為情，鄉長讓我抓的那些賊人我抓到了，可又被他們跑掉了。唉，真是可嘆可氣呀。”

“跑了？”鄉長驚訝道。

“鄉長，”尤風笑著從衣兜里拿出一包“叮呤當啷”響的錢袋交到鄉長手里，說，“人雖然跑了，可錢我給你收回來了。這里一共有一千兩圓錢，您拿去分給鄉親們吧。”

鄉長接到錢袋，忽聽烏頓指指自己的游戲盤面說：“你說我的戰略錯了，錯哪兒了？”

尤風挨近桌面，把他那旗放到魏地懷邑之處，說：“懷邑位置在南陽背處，假如能借用魏地這一處，給南陽的這支軍隊打一個前狼后虎，得勝的機率就會高很多。”

鄉長含眉笑道：“不錯，這個法子比你單純退水而戰要好得多。”

尤風謙虛地鞠了個躬：“鄉長過獎。烏頓大人，我還有件事得跟您說一說。關于市吏大人要去咸陽的事，我怕要有負于大人的托付了。不過大人還記得我說過的王翦吧，您可以讓您的侄子去找他。只要找到他，不愁將來沒好路。大人，您就信我吧。好了，兩位大人，我得走了，你們保重，也叫鄉親們保重。再見。”尤風轉身跑出鄉長辦公室。

鄉長在后頭叫：“你要到哪里去？”

尤風回頭大聲應道：“回家，以后不會再來了。保重啊，鄉長爺爺，烏頓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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