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風的戲已經排好了。到今天為止，是上演的第十天。

今天，是呂不韋三人秉燭夜談的八天以后。

尤風的《會真記》首演效果不佳，那天晚上，觀眾陸陸續續走了十幾個。走前，他們都說了同一句話：“什么玩意兒！”什么原因呢？當晚，媽媽就把她留下來做功課，時不時用竹鞭敲打一下加快進程。尤風的背被敲出了裂痕，血從衣服里滲出來，斑斑點點，有些觸目驚心。這一晚，她就沒能把原因思考出來，放著跪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早上，大伙兒都來上班了，她把朦朧的眼一張，忽然某個靈感就閃入腦海，她想到是什么原因導致了昨天的失敗。

《會真記》里張生和崔鶯鶯的故事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張生遭遇崔鶯鶯之前一番不識人間煙火的表白：“大凡物之尤者，未嘗不留連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

第二個階段張生遭遇崔鶯鶯之后一番肉體凡胎的哀求：“昨日一席間，幾不自持。數日來，行忘止，食忘飽，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納采問名，則三數月間，索我于枯魚之肆矣。（香客譯請大家校正：昨天餐桌上一見，差點堅持不住失了控。幾天來，走路不記得要停下來，吃飯也不記得啥時候飽了，只怕一天也過不下去了。如果還要等到找媒人來成親，采辦各種禮節的東西，那就要三個月，三個月之后，你就來找我的枯尸吧。另加香客注可看可不看：他的意思是要立馬上床睡覺。）”。

第三個階段張生得意于崔鶯鶯后始亂終棄的一番理直氣壯的開脫：“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云，不為雨，為蛟為螭，吾不知其所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香客譯請校正：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不敗壞自己，也要敗壞別人。假使崔氏遇上貴人，借著對自己的寵幸，化云？化雨？或為蛟為螭？我真不知道她會怎么變。商紂周幽有百萬之國，勢力范圍算雄厚的了，結果卻被一個女人弄壞了。自己的民眾一潰而散，自己的性命又被一屠而死，直到今天還有人在笑他們哩。我的德性不足以壓勝妖孽，只好把自己的情欲忍下了罷。）”。

當然還有最后一個結局，結局是他們倆都各自結了婚，可張生又回心轉意拜托崔鶯鶯老公以哥哥的名義再要見她，崔鶯鶯寫了一首詩給他，說不見。張生最后也寫了一首絕句詩給她，說：“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這最后一句絕詩是什么意思呢？尤風一直以為是他痛改前非的悔悟之詞，是不是悔悟其實不大要緊，要緊的是來看戲的人希望它是個什么意思。尤風以一個現代女人的愛情觀把他處理成了一個拋妻棄子遭報應的男人形象，然而在這個以男人為天，女人為地的等級觀念強烈的古代男人眼里，這種戲簡直就是拆他們臺，剝他們臉皮的一種赤裸裸的侮辱，這樣的感覺他們能喜歡嗎？只說一句“什么玩意兒”已經算是客氣了。

上演的第二天，尤風顧不上回房補充一下睡眠，馬上把戲的結尾改掉了。這一改，人潮蜂擁而來。幾天來，戲幕白天晚上輪翻地演，結果是桌椅翻了倍，酒錢成幾何數級滾滾而上。媽媽笑開花了臉，不僅給尤風請大夫治傷，又買雞鴨魚肉給她的大腦進行惡補，催著她一天寫一臺戲。今天，嬴政來的時候，那戲臺上已經是她改寫的第三臺盜版戲，是元朝白樸的一個雜劇叫《裴少俊墻頭馬上》。

香琴（飾正旦千金）：我若還招得個風流女婿，怎肯教費工夫學畫遠山眉。……這千金良夜，一刻春宵，誰管我衾單枕獨數更長，則這半床錦褥枉呼做鴛鴦被。……

尤風（飾正末裴生）：小生是尚書舍人裴少俊。自三歲能言，五歲識字，七歲草字如云，十歲吟詩應口，才貌兩全，京師人每呼為少俊。年當弱冠，未曾娶妻，惟親詩書，不通女色……

觀眾席哈哈大笑。

嬴政走了進來。尤風不意間把眼一瞥，瞧見嬴政帶著趙高擠進后排觀眾插到前面來。這小家伙從趙國回來沒幾個年頭，大概還沒改掉身上的頑劣之氣，一碰到人多熱鬧的地方就渾身起了勁，瞧他在下面瞎起哄的那樣兒，要不給他出出洋相？也讓以后的史官在史書上加注一筆：始皇少時頑劣，飛鷹走狗，舞袖弄戲。

尤風有了主意，當即在腦子里把裴少俊和李千金的串說臺詞改了個遍，正唱到“一所花園。呀，一個好姐姐”，把詞兒一換，面向觀眾臺用蘭花翹指指著某人，接著唱：“呀，果然又一個好秀才則個。覷那模樣，好道是杏花一色紅千里，和花掩映美容儀。”她走下臺去，一邊將嬴政牽上臺，一邊有聲有色地鼓勁唱道，“莫要兩相看暗送秋波，休管是洞府神仙，抑或人間艷冶，只憑它流年瞬換，佳期難逢。去也。”尤風扶著他的手往前一推，嬴政跌了兩下奔到了場中央香琴的身旁。

香琴愣愕愕地看著下臺了的尤風。尤風暗暗偷笑，朝她擠眉弄眼，用口形示意她接著往下演。香琴便順著情節依舊演下去，小小的嬴政倒也已經練就了不小的本事，一下擺正了自己的角色，和香琴一唱一和把這個亂七八糟的戲給演完，還博得了不少掌聲。看到這樣的場景，尤風發現自己做了十天的傻瓜，何必那么辛苦去改寫呢，讓他們自己來就好了嘛。有時候即興的表演更具真實感，讓人覺得親近。

他們倆走下臺來，尤風早已為他準備好一桌酒菜，嬴政剛入座，她便遞起一杯小酒到他面前，笑說：“想不到趙公子還是這般表演的天賦，我先來敬公子一杯。”

中國帝王沒個不愛喝酒，也沒個不能喝酒的，別看嬴政年紀小，喝起酒來卻是穩穩當當。演戲的興奮還沒過去，他笑呵呵地接過酒杯飲盡以后，問尤風：“這是你想出來的嗎，以前我可從沒見過這樣子唱歌跳舞的呀？”

尤風笑道：“雕蟲小技，不足掛齒。趙公子若是喜歡，可以常來，我為趙公子專門搞幾個有趣的節目，如何？”

嬴政高興地直點頭，“好好好。咦，那個，你叫什么，我又忘了。”

“小姓尤，名風。趙公子不嫌棄喚我小風便罷。”

“小風？好名字。小高，”嬴政叫上趙高，“來見一見小風公子，記住，往后我們就是好朋友，你可不能對他不敬知道嗎？”

趙高趕緊向尤風做了個禮，禮禮貌貌地叫一聲：“小風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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