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只是托詞，尤風根本不會有時間去打聽頓弱的消息，別說去打聽，就是連到云陽走一趟的工夫都不會有。當然，沒有工夫不是說就置之不理，只是要回來接走這個烏子頭大人，還得機緣巧合。她不是不講信用，只是她不能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囑托而擱淺事先已有的計劃安排。

這天黃昏到了集市關門時間，村民們都陸陸續續回了家，烏子頭也要回家了，問尤風要不要先去他家里住幾夜，再出發趕路。尤風沒去，她一個人留在集市內，晚上點了一堆火把在屋里用作照明。

這個時代還沒有紙，而這個時間，她又沒有筆，想寫點東西卻無從下手。于是提了一根火把走出屋子，來到空曠寂靜的市場上。這市場不大不小，有一塊大約十幾畝土地的面積。市場被劃分成了幾個小區域，每個小區域里又劃出若干個小攤位，按等級次序標符，這像什么呢？有點像周朝時候盛行的井田制度，把一塊田分成九份，有公田有私田，農民先耕種公田，有了剩余精力才好去經營自己的私田，公田沒有自己的份，私田要交賦稅。這每一個市場區域就好比一塊田，分了等級，好的不歸你，想要？一句話，拿錢來。不好的，賺不到錢，折合過來也是一句話，不拿錢休想賺錢。

尤風搖頭失笑。

她在場子里轉了一圈，有夜鶯從圍墻里越過飛進場子里圍道邊長著的樹梢枝上。樹枝上下微微晃蕩，落在地下的月影里，便有了一些如詩如畫的意境。尤風望著這靜默無音唯有鳥啼悅耳的景致，不禁詩興大發，仰頭對望天上明月高吟道：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讀完這一聯李白的《靜夜思》，隨口又喚作：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朗誦完，她心里又不禁想道，李白的詩世界，蘇東坡的詞世界，那是多么美啊，要是再讓她選一次，她才不要到這荒渺無煙，戰爭連年的戰國時代，她一定要去找找李白，找找玉溪小生，再去找找蘇東坡，找找少游居士。和他們談談戀愛？和和詩詞？再唱兩段小曲兒，繡個荷包什么的，簡直是滿眼繁花玉錦香啊。唉，可惜沒機會了，這輩子注定是死在這兒了。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無恨月長圓。

尤風哀嘆一聲，轉身走時，一個人影倏地飛掠而下，落到她眼前。

漆黑的面眶上兩眼炯炯發光，尤風一驚，退后兩步，喝道：“什么人？”

別是賊吧，那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今天晚上不得了，句句出口成章，她是不是該換個職業，把唐詩宋詞提到現在來作算了。

“是我，尤風。你剛才在唧哩嗚嚕叫啥子東西啊？”

這聲音有點熟悉，走近一看，方才發覺竟是齊人墨者乞乙。

尤風一個高興，握住他粗壯的手臂說：“哎呀，是乞大哥，我還正盼著你早點來呢，來，我們到屋里說。咦，對了，小丁妹妹呢？”

“我讓她先走了，我來找你。我們要盡快去咸陽。”他說得很著急。

尤風把乞乙帶進市吏辦公室，在猛烈火光的照耀下，竟發現他臉上有受傷后留下的疤痕，額角有一塊紅紅腫腫發了炎露了膿。

“怎么了，乞大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乞乙緊鎖眉頭道：“我們暴露了行蹤，有人在追殺。我還不知道是什么人，所以我想盡早去咸陽把事了了，立即回齊國向主上稟報。”

尤風大叫一聲，緊張道：“哎呀，那你怎么能讓丁妹妹一個人走，那太危險了不是？”

“不用擔心，”他寬慰地笑笑，“她不跟著我反而安全，他們的目標是我。所以，你再想清楚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咸陽。想清楚再說。”

尤風不想：“去，當然去。你們有危險我更要去了，再說，我還要靠你們才能傍上齊王啊。”她笑了笑，傍齊王？不錯。有權有勢的男人，傍一傍何妨？他還要靠我爭天下呢。

乞乙眉頭又是一緊，朝她看了兩眼，方說：“那好吧。我們現在就走。”他說完就要轉身出門，尤風拉住他，笑道：“別急，我們先住一晚。你把事情跟我說一說，包括你要去咸陽做什么事，那些人又怎么追殺你們。我知道了才好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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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雨霏霏，沙塵渺渺。

狹窄凹凸的村路，被一匹疾馳而來的黑馬濺飛起一連串瓢潑泥漿污水。

這是乞乙乞丁兄妹倆十天前與尤風分別后的第二日。他們正南行，打算去頻陽附近的縣城聯絡幾個墨友。

霎時，一陣馬蹄狂奔聲呼嘯而來，乞乙回望之間，那馬匹上身著黑服之人驀然從背后掄出劍把向他劈來。

乞乙大驚，大喝一聲：“丁兒閃開。”便抽身向后一個翻身，險險地躲開了那黑衣人劈裂而來的劍鋒。

黑衣人勒繩停馬，將馬頭翻回過來，面對幾米以外朝他怒目而視的乞乙。

“丁兒，你沒事吧？”他看一眼從旁邊向他跑來的面色有些驚慌的乞丁，問道。

乞丁撲閃著一雙盈盈大眼，搖搖頭。

乞乙便沉著臉厲聲問黑衣人：“你什么人，為何要殺我？”

黑衣人收起劍把插入身劍鞘，又從衣衽內側取出一塊方布將有畫的一面展示給乞乙，問道：“這畫上之人，畫的可是足下？”

乞乙一眼望見那布上所畫之人濃眉大眼，胡髭滿頦，冷道：“不錯，正是在下。”

“那就對了。我便是奉了命來殺你的人。”

“奉誰的命？”

黑衣人陰陰笑道：“誰叫你多管閑事，閑事管得太多，天也容你不得。”說完，騰身一躍而下，劍又不知何時已握在手里直刺乞乙面頰。

乞乙一手推開乞丁，一手抓起腰間刀柄著力一擋，只聽兵器接刃“當”的一聲，黑衣人受力往后退走兩步。乞乙乘勝而上，集中他身上要害猛力攻去，黑衣人見他來勢凜厲，抵擋之間只守不攻。一劍一刀揮出細雨飄灑，氣流若旋若飛，將兩人裹挾其間，竟難以分辨手足相抗或是武器相爭。

陡然，一把武器直線掠出兩人之間，徑直插入道旁大石頭縫隙中發出“呯”以及“呯”之后“咝咝”鋒刃顫抖的聲音。乞乙瞬時向后乞丁所站位置掠回，那刀口上滴滴血珠滲到地下，化成一脈淺淺的血水。

黑衣人捂著自己左邊一側的脖子，被劃開的口子“飛流直下”絲絲血跡，剎那之間就兩眼翻白，死絕于地。

乞丁憂心忡忡道：“二哥，那個要殺我們的人會誰，你猜得到嗎？”

乞乙看著地上尸首搖了搖頭，卻絲毫不敢怠慢。要殺他的人絕對知道他非平庸之輩，卻派了一個平庸之徒來對付他，是何道理？

如此一想，他便拽起乞丁的手，帶她飛身往那黑馬上一跨，說道：“走，我們立刻離開這兒。”

乞丁慌了，說：“可是，我們不是還答應了那個尤風大哥要見他嗎？”

乞乙將眉一凜，怒道：“你到現在還記著那小子，是不是想氣死你二哥？”

乞丁噘起嘴，不服氣地囔囔道：“你怎么這樣？答應了人家又反悔，等回去我告訴大哥去，讓他教教你什么叫‘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閉嘴！臭丫頭，什么‘駟馬難追’，你給我四十馬我也一樣把它打成騾子。”

乞乙快馬加鞭，出了頻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