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御大人，您快請坐請坐。”昏過一陣后，尤風立馬起身讓座，謙和將他攙到桌旁，使他就地而坐。

烏頓也不客氣，方方正正的臉沒有表情，嚴肅剛直。像抓了小辮子似的，把尤風恐嚇得顛來倒去。尤風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站在他身邊垂手俯身而立。

“尤風啊，我早就聽烏子頭說起你啦。怎么樣，沒想到我們還要這樣面對面說說話，聊聊天吧？”烏頓抬著頭，似親又似不親地露出一絲笑意。

老家伙！是不是搞監察的都是這副德性，忠奸難分，陰陽難調？

“是是是，”尤風雞啄米樣地點頭，“小人還真沒想到是烏大人您呢，能和大人您這樣近距離親密接觸是小人的福氣。”

“還是福氣啊？行，那咱們就好好聊聊，坐吧。”烏頓隨便一指旁邊空地，示意她隨地坐。

尤風只得落地坐下，因為沒處靠想把雙臂抱在腿上以求平衡，轉眼一瞧烏頓對她的坐姿不甚滿意，便立即放開手換了坐姿，跽地恭坐（跽是一種跪坐式的坐姿，屁股墊在腳上）。

烏頓這才點了點頭，說：“尤風，監察是我的本行，雖說村民百姓不屬于我管轄的范圍，可要想騙過我的眼睛那也是不可能啊。所以呢，你講實話，你到底是誰，一個這么有頭腦的人能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嗎？講實話，興許還有些幫助。”

人之兩大蠢點，一是輕信，二是老實。烏頓的話涵概了這兩大蠢點，絕對是洞察人性的絕頂高手。只可惜他洞察的對象錯了。宇宙萬物都是相生相克的，人自然也有相生相克。尤風知道了，她回到戰國第一個要克的，就是眼前這個小小的小小的鄉監御史烏頓。

“鄉御大人，您可真是火眼金金，什么都逃不過您的眼。小的在您面前不敢班門弄斧，就實話向您交待，我是從咸陽來的，正打算過幾天就回咸陽去的。”尤風小心翼翼賠著笑說。

“咸陽？”烏頓果然感到意外，神情一愣又一驚，說，“那你上我們東鄉來干什么了？”

尤風挪近了一點身子，看一眼對面市吏烏子頭，低下頭輕聲道：“大人認識王翦么？”

“認識，和王翦有關？”

“有關，大有關。”

“何關？”

“我雖然從咸陽過來，但是大人不要以為我真有什么大來頭。老實跟您說，我不過一個馬前小卒，給人跑腿的，要真有來頭，這話我就不跟您說了，您說是不是？是這樣子的，大人，我透露您一點小道消息，你們王村的這個王翦大有前途，您得看好著些，將來對東鄉可是大榮耀。您信我的話，對您肯定有好處。”

烏頓眉頭一皺，說：“真有此事？”

“不騙你，”尤風也皺起了眉表示對她不信任的氣忿，“小人那日在鄉長面前說今年大王要打趙國，您肯定也是知道了對不？我要想匡您還敢拿這種事來匡您嗎？”

烏頓笑了笑，“這我可不知道，我從哪兒知道啊？不過我倒是有個主意要問你討。是誰讓你來找王翦的？”

“我主人啊。”尤風說得理所當然。

“你主人又是誰？”

尤風嘿嘿一笑，說道：“這個，怕不好說，說出來您要嚇壞的。”

烏頓臉色鐵變，叱道：“混賬東西，我活了一把年紀還沒碰上什么要死要活的東西。你老實交待，否則就將你上交縣尉府以造謠生事罪論處。”

什么什么？翻臉如變天。造謠生事？鬼！

“千萬不要啊，”尤風即刻討饒，“那小的就直說，我家主人是當今文信侯門下食客。”

烏頓“騰”地站起來，震愕萬分地望著尤風。轉頭再若有思量地瞥一眼烏子頭，才將臉色慢慢放平。

他重新落坐，道：“當今國相呂不韋呂大人？”

尤風點點頭，“對啊，就是呂大人。小人雖然沒親眼見過呂大人，但小人常聽主人說起呂大人，說呂大人相貌英偉，品格出眾，一言九鼎，威震朝野，能文能武，……，總之，他就是個神人啦。”

烏頓臉上烏云散盡，漸漸泛出了點陽光的笑容，說：“小風小兄弟，你此次來也耽擱了不少的時間吧，準備啥時候走啊？”

“走？哦，過兩天就走了。怎么？大人有事？”尤風的聲調跟著他的笑容漸漸上調，眼睛也緩緩向上滑去。

“呵呵，是這樣噢，小風小兄弟，你看我這個侄兒，也沒多大出息，一天到晚地就窩在這個小市場里頭。他呀，爹娘都死了，從小跟著我過，我也是一路漂啊漂，漂到了這小鄉村里來。說心里話，我還真有些不忍將他一輩子就這樣荒廢掉，所以我有件事想拜托小風小兄弟幫一個忙。”

這話怎么聽著有些熟，都成套路了吧？

尤風忍不住在心里“呸呸”地笑了兩聲，臉上卻還是一本正經地恭恭敬敬道：“大人有話何妨不直說呢？”

烏頓笑著說：“你回咸陽的時候把他帶上，讓他跟你一起去咸陽闖一闖，我是沒工夫再帶他了。自從從雍城貶過來以后，只怕是再沒機會出去了。”

“雍城？您以前在雍城做過官？”尤風有些驚訝。雍城可是秦國的前首都啊，直到此刻的現在，秦國每年的祭祀還要回雍都舉行，就連十年后秦王政的親政典禮都要他跑到雍城去向天下詔告，其政治地位可不亞于咸陽呢。

烏頓點著頭有些蒼海桑田地說：“是啊，時過境遷，老矣。我在雍城有些交好熟識的朋友，本想讓烏子頭去雍城的，可曾寫過的信一封不見回復，恐怕也是飄泊異地，永無會期了。”

“鄉御大人，你要是肯告訴我他們是誰的話，我倒是愿意幫你去找找他們。”尤風誠懇地說。

烏頓搖頭：“不必了，找到又如何，還是隨它去吧。小風小兄弟若是答應幫我給烏子頭在咸陽找份差事，就算成全我老頭子一片心愿了。”

尤風嘆道：“這沒有問題，到時請市吏大人跟我走就是了。只是小人這里還有個請求。”

“說吧不妨。”

“大人是不是在外連一個朋友也找不著了？市吏大人跟我回咸陽之前，我還有些事兒要辦，帶著怕不方便，希望鄉御大人能理解。”

烏頓沉思片刻，笑道：“說的也是，不能妨礙你為朝廷辦事。我剛剛想了一下，偶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鄉人，只不知他此刻還在家鄉與否。”

“大人盡管說來，我去打聽了便知。”

“他叫頓弱，兒時伙伴，后來我入仕，他卻一直留在故地云陽縣曲豐鄉務農。你去打聽打聽吧，但愿能找著。”

頓弱？有聽過。

可在哪兒聽過？

尤風皺起眉頭，在腦海里思尋半日，也未想到究竟在哪兒見到過這個名字。這一定是個極少提及的名字，不然她絕不至于會想不到這個人是誰，又做過些什么事情。但她很清楚，這人有用，她一定得找到他。

“鄉御大人，小人先去打聽一陣，一個月后回來接市吏大人，您看行嗎？”

烏頓起身，笑道：“那就有勞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