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安東放下手機，岳凡氣急敗壞的樣子仿佛就在眼前。今天岳凡沒有喝酒，跟他們碰杯的時候，也不怕林俊他們的揶揄，摸出牛奶鄭重地倒滿，一飲而盡。

岳凡十二歲的時候去的成都，十七歲回來比正在發育的他高了一個頭。十七歲的岳凡副駕上三天換一個女孩，會抽極嗆口的煙，肩胛骨上繡著印度藍的詭異圖騰——但不喝酒，總是掛著痞子樣的壞笑，呼呼地吸牛奶，要吸到牛奶盒由立體變成平面。

黎歡來桐城，那兩個人坐在沙發上比誰吸得干凈，他才知道這種摳門是怎么來的。

岳凡自殺搶救回來被送到加拿大之后，路安東解決了國內的事情就去了英國，兩個人有幾年沒見。他只知道岳凡開始酗酒，吸毒，飆車，玩女人，遠比在國內更瘋狂墮落，再沒人管得了。

路安靖和岳爾結婚那天他狼狽趕去，只看見岳凡發瘋一樣將婚禮攪得一片狼藉。岳家的人抓住他，醫生注射鎮定劑，針頭怎么都扎不進他僵硬的肌肉。岳凡的眼神他至今還記得，如獸一般猙獰，緊緊鎖住他，仿佛要把他撕碎。他僵在岳凡面前，直到岳凡四肢抽搐，口吐白沫。

岳凡對上黎歡，似乎總是慘烈。要多深濃的感情才能牽絆到那么深？黎歡和岳凡兩人不明不白的糾葛，路安東猜不透。她留給他的總是無從入手的謎題。但不問因由不要結果的付出，路安東自問做不到。

“誰的電話？”

路安東抬頭，康敏站在他面前，遞過來一塊創可貼。她指了指他的臉頰，他伸手一抹，才發現臉上有道一指長的劃痕，有點腫但沒流什么血。他搖頭。

康敏揪著創可貼滿臉歉意：“不好意思，又麻煩你。”

他站起來，看到康敏梳得光光的發髻，想起剛進門時趙健揪住她的頭發往墻上撞的樣子。察覺到他的注視，康敏倉促退了一步，仰起頭，“屋里的東西都砸了，泡杯茶都不行，附近有清凈的茶室，我請你喝杯茶吧！”

她沒有察覺自己大晚上請人喝茶有什么不對。路安東心里說不清什么滋味，今晚的事都讓他堵得慌。他深吸一口氣，點頭。

康敏的房子在南城，從前老城區學校家屬樓的一間，是她父母留給她的唯一財產。學校遷到新城，這一帶如今屬于五鹿嘉魚。

康敏鎖門鎖了很久，路安東慢慢走在前面下樓。

接近年關，月亮只有極小極小的一勾，然而老城燈光寥落，月光顯得極為清亮。操場上剩下一個孤零零籃球架，在雜草叢生的地面投下不規則的陰影。不遠處的老槐樹下似乎有人影浮動，曖昧又躁動。路安東心里一蕩。

對面老鐘樓的鐘聲“鐺鐺鐺”響了九下，路安東聽見康敏的腳步聲，她的氣息微微有點急促。

兩人出了大門，學校外面是燈影雜亂的街道，人影浮動，烤肉的白煙在空氣里飄散，角落里立著粉紅色住宿的招牌，路安東的旁邊攤位上喇叭聲音一遍又一遍：“蒙古真皮皮包，廠家拿貨，假一賠十”。

目之所及，似乎不可能有一間清凈的茶室。康敏也有些尷尬：“我是聽說過有一家，應該……”

她沒說完，手腕一熱，路安東拉著她穿街過巷，向著一處走去。人潮向他們涌來，路安東一路向前，康敏在他身后，不停有人撞到她的肩踩到她的腳。她看著他的背影，察覺出他異樣的興奮。

饒是心情有多么惡劣，康敏此刻還是忍不住想起了林青霞版的《白發魔女》。練霓裳為了脫離魔教和卓一航在一起，一步一步走過刀山火海，受眾人鞭笞。從前她看著練霓裳痛苦的樣子，總是想卓一航本該牽著她的手，一起走這一路。此刻她仿佛就是在經歷煉獄，終于有一個人牽著她的手。

他的手那么緊那么熱那么安全。她突然希望這一路走不到盡頭。然而她剛想到這里，路安東停了下來。眼前是一個小小的庭院，門檐上一個茶字招牌在風中搖搖欲墜。

她心里有一點小小的失落，與他無關，她知道。這一雙溫熱的手，想要抓住的并不是她，而她真正期待的，也并不是這個人。

當你身處黑暗的時候，任何一點亮光都會讓你心生幻想。而當你回到光明，你會為手上抓住的并非想要的火種而悵然若失。

手驀地被人放開，那溫度一點點散去。康敏望著身側的路安東，院內微弱的燈光在他臉上變換著陰影。他周身凝著淡淡的光，鼻翼下呼出的空氣慢慢變成一致的形狀，表情慢慢凝結下來。仿佛一尊臘像，有一瞬你以為他有了感情，下一瞬他又變得麻木蒼白。

她覺得他和她此刻有相同的感受。

庭院里傳來飄渺的歌聲：

……我對以往的感觸還那么多，曾給我幸福的你，我依然深深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