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到院子里，空氣中有種夏天特有的樹葉被陽光暴曬之后的氣味，熱氣尚未散盡?；ㄆ岳锓N著很多梔子，尚未盛夏，梔子還沒有完全開放，零零星星的懸在枝頭，但是香味仍然馥郁。有一朵，開到一半，中間的花瓣仍然包裹著嬌弱的花蕊，碟狀的高腳托著潔白的花朵，眾星拱月一般小心翼翼地呵護。我伸手撫摸，然后一用力，扯下它，緊緊握在手心里。

我摩挲手里的花瓣，輕輕拍落它們留在手心的殘屑，抬起頭，發現院子角落有個小閣樓。我順著梯子爬上去，梯子有年代了，踩上去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是一件棄置的儲物間，門窗低矮，薄薄的木結構地板和墻壁，因為年代長遠已經暗淡和腐朽。一扇小小的窗戶半掩著，光線很暗，透過天窗向外望去，遠處隱約可見的樓群，看起來恍惚不真實。我走過去伸手想撐起窗戶，剛碰到支架，就被一聲“別動”嚇到。

我本能地驚訝出聲，貼緊墻壁，扭過頭，發現角落里坐著一個人。

那人起身走近，是一個少年，面龐瘦削，眉宇間透著一股英氣，但是神情冷漠。他走到我面前，冷冷地盯著我?！澳憬惺裁?？”

我懵了一下，然后回過神?！澳浴棠??！?

他沒有說話，眼神在我臉上打量。我們靠的那么近，我在他墨黑的瞳仁里瞧見慌亂失措的自己。就在我要伸手推開他的時候，他轉身走回角落里，我這才發現那里有一堆畫具，他撿起，一一整理好了放進一個盒子里，然后搬過一個廢棄的油漆桶，站上去，把盒子藏到閣樓頂上的隔板里。他跳下來拍拍手，走到扶梯邊就要下去，突然想起什么，轉過身?！安辉S跟任何人說?！?

然后，兩步跳下扶梯。

我們就這樣出現在彼此的生命里，十五歲的江和，十二歲的我。

我以為可以就這樣安靜地生活。

江叔是車間主任，平時也不是很忙。傍晚的時候會去市場上買很多菜回來做給我們吃。他對我很好，我心里明白他之所以會這樣待我，多半是因為我母親。也許他就是我的父親，雖然他沒有和我說，我也不愿問起，似乎在怕什么。而江和，我總是很少見到他，見到了，也很少講話。他總是冷冷的，沒有溫度。這個少年陰鷙不羈，不讓人靠近。

一個星期之后，蘭姨回來。我也明白，原來事情并非自己想的那么簡單。

那天，江柄生幫我安排好了學校，作為插班生，跟江和在同一所學校。

江叔帶我走進教室的時候，年輕的女老師正在往黑板上寫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見到我們，她筆下一頓，放下課本，笑著走下講臺。

“老師，麻煩你了。”江叔和老師打招呼。

“呵呵，沒事沒事，讓她進來上課吧。”女老師笑容可掬，向我招手。我走到講臺上，回過頭看江叔，他對我笑，用唇語說，“不要怕。”我也對他笑了笑，然后看著他的衣角消失在教室門口。

在學校第一天，我沒有說一句話。老師讓我做自我介紹的時候，我拿起落在講臺邊上的半截粉筆，看了看，在黑板的角落寫下自己的名字。喬莫言。字體細瘦，歪斜稚嫩。寫完，就徑直走到教室最后面的空位上坐下。那時候，十一二歲的孩子個頭已經很大，我身形瘦小，坐在最后被前面人的后腦勺擋去大半個黑板。

一整天沒有見到江和，晚上放學的時候，我和江叔在校門口等了半天，他才拖著臟兮兮的書包不緊不慢地走出來。江叔叫他，他看了我們一眼，把書包甩到肩膀上，往街道對面走去。他的白色襯衫在街角閃過，江叔說了一聲隨他去，拉著我回家。一路上，江叔詢問我在學校的情況，我有一聲沒一聲地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