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草綠，沉寂了一個冬季的宋家村也因著漫山遍野的綠意而多了些許的暖色。宋恤民家的院子中，早些年栽下的梨樹上此時也是爭先恐后地熱鬧了起來了。綻放開的花瓣白璧無暇，若不是透著絲絲沁人的馨香，就猶如落了滿樹的白雪般。遙遙望去，足以以假亂真。

身著一襲青色長衣的韓平逸立在院子的石階上，雙手背后，心事重重地望著眼前的梨花樹。年至十五的他早是稚氣盡脫。挺拔的身材、淡然的氣質使得那身簡單的粗布衣衫顯出了不同于世俗的飄逸。一雙恰到好處的濃眉襯得那雙本就明澈的雙目更加得攝人心魄。雙目流轉間，融融溫情畢現(xiàn)。

這些年的平淡度日，除了使韓平逸的性子越發(fā)地溫和了起來之外，對青色的鐘愛也是比從前更甚了。從衣著到書畫皆是以青色為主。以前蘇妍袖也曾好奇地問及過，但韓平逸每每只是溫柔一笑，不曾開口道明個中深意。次數(shù)多了，蘇妍袖覺得無趣便也不再問了。

對著滿樹的梨花看了良久，韓平逸終是輕輕嘆了一口氣。聲音雖是極小，還是被正好從屋內走出的趙茹月聽了個真真切切。她將手中盛著待洗衣物的木盆放在地上，走到了韓平逸身邊，關切地問道：“平兒，好端端地為何嘆氣？有心事？”

聞言，韓平逸才驚覺過來，轉身便看到了趙茹月。這些年，因為照顧他跟蘇妍袖，又要擔心宋恤民安危而日夜操勞，趙茹月雖才年過三十卻已長出了不少的白發(fā)。此時，她正滿臉慈愛跟擔憂地望著韓平逸，眼中的溫暖像極了幼時母親的目光。韓平逸的心中不由一緊，不愿再惹她憂心，他收起愁思，面上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回答道：“沒什么，大嬸不用擔心。”

這些年有韓平逸跟蘇妍袖這兩個孩子陪在身邊，彌補了趙茹月不少的遺憾，在她的心里早就把他二人當做了自己的親生骨肉。他們的一笑一顰間隱藏著的心事自然都逃不過趙茹月的眼睛。韓平逸的懂事更是讓她心頭一熱。即是一笑，開門見山地問道：“是不是想起懷兒了？算算時間，他今年也已經(jīng)十七了。一晃，你們都成了大人了。”

被趙茹月一語道中心事，韓平逸也沒有表現(xiàn)得意外。畢竟這些年趙茹月將他與蘇妍袖二人照顧得無微不至，猜得出來他的所思所想也不足為奇。在他的心中早已將她視作再生之母。只是這樣的談話還是第一次。他這才知道，趙茹月已經(jīng)不再將他視作孩子了。這下，他適才心中的擔憂頓時便少去了一大半。

“大嬸，我……”

“平哥哥，大嬸，我回來了。”韓平逸剛要開口說些什么，一個好似黃鶯般清脆靈動的聲音打老遠就傳了進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韓平逸與趙茹月很有默契地相視一笑，不用猜都知道來人是誰了。這些年，蘇妍袖的性子可是一點都沒變，還是那樣風風火火，說一出便是一出的。

果不其然，不一會兒，一道鵝黃色的身影便一蹦一跳地出現(xiàn)在二人眼前。年方十二的蘇妍袖雖然還是沒有完全脫去稚嫩的氣息，明眼人卻也還是一下便看得出來那人兒日后是怎樣一副傾國傾城的模樣——

黑若首烏的青絲被一左一右地簡單束起，垂至腰際；一片斜齊的劉海遮在額前；一雙淡掃蛾眉若隱若現(xiàn)；明如秋月的雙眸靈氣逼人；面上未施半點粉黛的玉膚本就如雪般晶瑩剔透，在那身鵝黃色的繡羅裙的映襯下更是顯得吹彈可破；丹紅的櫻唇更是為那渾然天成的笑靨增添了幾分引人側目的魔力。古書上所撰西子之美貌，怕是也不過如此吧。而此時，因為剛才那場劇烈的奔跑，蘇妍袖的雙頰染上了兩朵殷紅的緋色，整張臉便更是顯得嬌俏可人了起來。

“從村頭我就開始跑……跑這么長的路可累死我了。”跑到趙茹月跟韓平逸跟前的蘇妍袖氣喘吁吁地雙手叉著腰，抱怨到。而韓平逸看到蘇妍袖，眼神中頓生出別樣的溫柔，笑意也是格外分明，可他卻是一言不發(fā)地轉身進了屋子里。

“你這丫頭，又跑哪里瘋去了？我看你這身后也沒什么豺狼虎豹的，做什么跑成這樣？”聽了蘇妍袖的話，趙茹月故意往她身后瞧了瞧，板著臉輕聲呵斥到。話雖如此，手上卻是將一方素帕遞到了蘇妍袖跟前。

蘇妍袖嘿嘿一笑，接過趙茹月遞過來的帕子，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邊表現(xiàn)出一副很是后怕的樣子，說道：“大嬸總是這樣好脾氣，這豺狼虎豹怎么跟江殷浩比啊？”

話及此，韓平逸已經(jīng)端著一杯茶走了出來，遞到蘇妍袖跟前。蘇妍袖接過一飲而盡，接著便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殘留的茶漬，繼續(xù)說道：“今天可真是倒霉，剛一到村口就被他看到了。幸虧我聰明，在他還沒有走過來的時候就遛了，否則啊又是一陣糾纏，討厭死了！”說完，蘇妍袖還皺了皺眉，表現(xiàn)出一副厭惡至極的樣子。

聞言，一直沉默的韓平逸忍不住笑出了聲，卻是沒有開口說什么。

“平哥哥，你笑什么？我被欺負了你不說幫忙就算了，還笑我？”將視線集中到韓平逸的臉上，看著他一臉隔岸觀火的模樣，蘇妍袖嘟著嘴，不滿地嗔怪到。趙茹月也是一臉茫然地望著他。

“當真要我說？”一向溫和靜若的韓平逸此時卻是一反常態(tài)地露出了一絲諱莫如深的笑，挑了挑眉，問到。

“說什么啊？好啊，說來聽聽啊，誰怕誰？”不明所以的蘇妍袖有些詫異跟疑惑地望著韓平逸，有些不服氣地說到。自信沒什么把柄落在韓平逸手上的蘇妍袖賭氣地心想著：我倒是要聽聽看，你能說出個什么所以然來。

“殷浩雖說嘴上功夫不饒人，可是遇上你怕是只有甘拜下風的份了吧？前些日子他不是還在你這吃了虧嗎？”見蘇妍袖的模樣，韓平逸出言提醒到。她的話音剛落，蘇妍袖的臉色便是驟然一變。兩只眼珠飛快地轉著，一看便是在回想著什么。

韓平逸的話雖是點到即止，看到蘇妍袖的反應，一旁的趙茹月卻是完全了解了，即是配合地打趣道：“聽到你提起殷浩，我還納悶了。平日里就數(shù)你最愛跟他斗嘴，今天怎么會一反常態(tài)地見人就跑。原來是自知理虧，不好意思見人啊。”

“我……”伶牙俐齒的蘇妍袖一下子理屈詞窮了起來。那像是噎住了的窘迫樣惹得韓平逸跟趙茹月又是一陣笑。蘇妍袖既是氣不打一出來，又是滿腹的委屈：

江殷浩跟她的娘親也是因為逃避戰(zhàn)亂才來到的宋家村。蘇妍袖還記得，那是楚懷剛走不久的事情。而自打認識開始，那個江殷浩就一直跟自己作對，處處不相讓。更可惡的是，江殷浩跟韓平逸的關系卻是極為親好，兩個人時常都會聚在一起切磋詩詞歌賦什么的。雖然韓平逸一直很寵溺蘇妍袖，但是有時候跟他訴苦，他也還是會幫著江殷浩說上幾句好話。

那天要不是他口無遮攔，當著那么多伙伴的面說自己是他的夫人，自己也不會出計整他。今天見到他，才不是因為心虛呢，只是怕他變本加厲胡言亂語。可是這些羞死人的話又怎么好意思跟眼前的這兩個人說呢？這讓蘇妍袖真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了。總而言之，她下定了決心：反正該討的已經(jīng)都討回來了。以后啊看見那個江殷浩，有多遠就躲多遠。眼不見為凈！

蘇妍袖是個心里藏不住事情的人，脾氣來的快去得也快。想著這些，對趙茹月跟韓平逸的取笑隨即心下釋然了起來。心想著笑就笑吧，被笑又不會少塊肉。大家開心就好了。

“好了，我去洗衣服了。”眼見蘇妍袖的小臉由陰轉晴，趙茹月也收起了笑，端起地上的木盆，對著二人囑咐了一句，便出了院子。

直到趙茹月的身影完全沒入右邊的小路，蘇妍袖才收回跟隨的目光。這些年趙茹月對她的好她也是銘感五內的。當年若不是宋恤民跟趙茹月，她跟韓平逸還有楚懷怕是早就曝尸荒野了，哪來這幾年的安寧日子過。

想到楚懷，蘇妍袖的神情一下子變得黯淡了下來：已經(jīng)很久沒有收到從前線寄來的家書了，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如今的他又是怎么一副樣子？好還是不好？一眨眼就是五年了，可這征戰(zhàn)并沒有半點要結束的樣子。真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再相見。蘇妍袖一邊想著，一邊走到了梨樹下，坐下后，拱起雙腿，雙手托著下巴，對著地面發(fā)起了呆。

看著蘇妍袖神情的變化，韓平逸也多少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便是默不作聲地坐到了她的身邊，靠著樹樁。一抬頭便是滿眼的純白。梨花爛漫，春意盎然，卻是半分不諳離人愁。

“袖兒可是想楚哥哥了？”沉默了半晌，韓平逸終還是開了口。自己剛才那聲嘆息也正是為了此事。有些話終究還是要說出來的。

“平哥哥呢？”蘇妍袖的下巴沒有離開手心，卻是把臉轉向了韓平逸所在的一側，兩只大眼定定地望著他問到。像極了那日在“埭石鎮(zhèn)”山谷中的情形。

韓平逸點了點頭，雙眉微蹙地說道：“跟袖兒一樣，想念又擔心。算算日子，已有七個半月沒有收到楚哥哥跟宋叔叔的消息了。”

聞言，蘇妍袖長長地嘆了口氣，重新將眼神投向了正前方，緩緩地說道：“是啊，已經(jīng)這么長時間了。大嬸雖然不說，心里肯定也是焦急得很。如果可以去看楚哥哥跟宋叔叔就好了。可是現(xiàn)在我們連他們在哪里都不知道。”

聽了這話，韓平逸有些詫異。原以為蘇妍袖成天的瘋耍玩鬧，天性爛漫，不諳世事，卻是不想也能留意到這一點。這些年他對她的心思怕是明眼人一看便知，無奈她總是不上心的模樣。卻不想今日竟也能說出這番話來。看樣子，他的確可以不再將她當做小孩子了。想到這里，韓平逸心中那一種別樣的斑斕情愫忽然又涌動起來。

“……”半晌沒有聽到聲音，蘇妍袖疑惑地轉過頭，卻對上韓平逸凝視的雙眸，心中沒來油地一陣小鹿亂撞，臉上也即刻一陣燥熱，飛起兩朵緋紅，慌亂地將眼神躲閃開，再一次對準了地面。韓平逸也是臉通紅地將視線移開了去，低著頭的兩個人又是各懷心事，一陣靜默。

一陣風起，除了送來了沁人的青草香與花香之外，也吹落了幾許樹上的梨花，潔白的花瓣在清風的催舍下三三兩兩地落在了樹下那兩個人兒的頭頂。

“梨花樹下，與子白首。”這句話忽地同時在二人心中響起。只是那兩雙眼自始至終都不曾再對望過，自然也看不見彼此雙頰上方才才消褪了一點的緋紅又迅速暈染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