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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蓮花湖5

  • 白狐
  • 稀爾云娜
  • 4206字
  • 2011-10-21 13:50:46

這是蓮花山鎮(zhèn)里的一條小巷子,房子多半都簡單平庸,但所喜的是個住宅區(qū),沿著巷子一直走下去,可以直通郊外,以達(dá)一條小湖畔,居民多數(shù)為單純的農(nóng)家,所以還算是寧靜。在這巷底的一棟平房里,白雪帶著婉兒和一個老媽子,已經(jīng)住了好幾個月了。再也不是綾羅錦緞包裹著,再也不是山珍海味供養(yǎng)著,再也不是歌舞笙簫的日子,更不能憑欄遠(yuǎn)眺,飽覽湖光山色。這兒沒有樓,憑窗小立,只能看到自己院子中的幾竿修竹——

且喜還有這幾竿修竹——以及對面人家的屋檐和短籬。

但是,白雪從來沒有生活得這么滿足過,從來沒有生活得這么快樂過,也從來沒有這樣幸福、甜蜜、充滿了憧憬與希望過。徐鴻開始準(zhǔn)備著功課,明年大比,廣東的鄉(xiāng)試仍在廣州市舉行,鄉(xiāng)試通過,才算舉人,有了舉人的身分,才能赴京參加會試,會試錄取,就算進(jìn)士,然后才能在天子面前,參加殿試。目前,會試與殿試都還是很遙遠(yuǎn)很遙遠(yuǎn)的事情。第一步,徐鴻必須通過鄉(xiāng)試才行,到明年,廣東各府各區(qū)的人才,都將齊集廣州,而錄取名額,僅有數(shù)十名,考的又是徐鴻素所不喜的經(jīng)義、試論、詔誥等枯燥乏味的東西,何況經(jīng)義所用的八股文,是格式嚴(yán)謹(jǐn)而限制繁多,極難讓人盡興發(fā)揮。這些考試內(nèi)容,既都不是徐鴻的內(nèi)行,如今從頭準(zhǔn)備,雖然他才華甚高,領(lǐng)悟力強,書也念得多,但仍然攻讀甚苦。可喜的是,他目前還不必離開廣州,換言之,每旬日之中,他幾乎就有三、四天是在白雪這兒度過的。白雪的屋子雖然狹逼,她依舊給徐鴻準(zhǔn)備了一間書房,那是全棟房子里最好的一間房間,收拾得窗明幾凈,雅致樸實。案頭上,她用一個竹節(jié)雕刻的花瓶,總是盛上幾枝花。秋天,是一束雛菊,冬天,是幾枝蠟梅,到春天來臨時,就又換上桃花了。永遠(yuǎn),這屋里總是繚繞著一股花香、茶香和白雪的衣香。

白雪不再和他賭酒作樂,或聯(lián)詩填詞。她督促著他,安慰著他,也陪伴著他。每當(dāng)他來,她為他備茶備水,親自下廚,做些新鮮的小點心。當(dāng)他夜深苦讀時,她為他挑燈,為他添衣,為他做消夜。當(dāng)暑日炎天,她為他揮扇,為他拭汗,為他湃上一水缸的清涼水果。當(dāng)秋天蕭索,落葉遍地,他苦吟難耐,感慨嘆息時,她會為他輕歌一曲,解他煩惱。而當(dāng)春宵良辰,花前月下,他無心讀書時,她會為他燃上好幾支蠟燭,研好磨,準(zhǔn)備好紙筆,然后默默的為他捧上一本經(jīng)書。因此,徐鴻常常抓著她的手說:“雪兒!雪兒!你不但是我的膩友,還是我的良師!”

徐府中的老爺老太太以及徐鴻的夫人,都永遠(yuǎn)不能了解,為什么徐鴻對白雪這樣難舍難分。那少奶奶曾苦詢小童靖兒,知道白雪這兒桌椅不全,衣食難周,而白雪自離綺紅樓后,就荊釵布裙,脂粉難施,有時幾乎完全是農(nóng)村姑娘的裝束打扮。少奶奶對于這份“沉溺”,就根本大惑不解了。雖然,那靖兒也曾說:“那白姑娘呵!不管她穿怎樣的衣服,不管她戴不戴金呀玉呀的,她那模樣呵,就是像個大家小姐,又高貴,又動人!”

童兒出言無忌,少奶奶早怒從心起,眉一皺,眼一瞪,靖兒看看不對勁,早就一面行著禮,一面溜了。

那狄老爺也曾嚴(yán)詢靖兒,靖兒是直言不諱:

“每次少爺去白姑娘那兒,都是從早到晚的讀書作文章,比在家里還用功呢,只因為那小姐督促得緊,又天天幫他溫習(xí)著,他不讀也不成哪!”

老人點了點頭,既如此,也就眼睜眼閉,讓他多往那邊去跑跑吧,少年心性,或者還真需要個閨中膩友來管束管束呢!等他真進(jìn)了京,見了大世面,或者他也就不再要這個白雪了。目前,不妨先利用她為餌,讓徐鴻能用功讀書。因此,他一再強調(diào)的對徐鴻說:

“你要是不爭氣,落了第的話,你和那個姓白的姑娘,就立即一刀兩斷!你別以為那時候我還會讓你像現(xiàn)在這樣方便!”徐鴻深知父親是言出無二的,為了雪兒,那震動他整個心靈,牽動他五臟六腑的這個女子,他讀書又讀書,苦干又苦干。

日升日落,春來暑往。在書本中,在煎熬里,一年的時光就這樣過去了。終于,八月來臨,考期已屆,那最緊張的時候到了。八月初,開始第一場考試。三天后第二場考試,再三天第三場考試,一共九天,考試完畢。這九天,白雪不知道自己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她可能比徐鴻更緊張,更受苦。為了家下人等照應(yīng)的方便,徐鴻在九天中,都沒有到白雪這兒來。只有靖兒,每到考完的那天,都會來報告一聲,至于考得好還是壞,靖兒也不知道。白雪是食不下咽,寢不安席,雖然婉兒百般勸解,一再說吉人自有天相,白雪就是不能安心。然后,九天后,最后一場考完,徐鴻終于來了!

徐鴻看來憔悴、消瘦,而且筋疲力盡。躺在靠椅上,他默默的望著白雪,緊緊的握著她的手,似乎累得話都不想講。白雪一看到他這模樣,心就疼得都絞了起來,一語不發(fā),她只是靜靜的依偎著他。好半天,她才低語:

“你瘦了!”徐鴻撫摸著她的面頰,憐惜的說:

你也瘦了,知道嗎?”

白雪垂下了頭。“你怎么不問我考得怎么樣?”徐鴻問。

“已考完了,不是嗎?”白雪很快的說:“苦了這一年,也該輕松一下了,別談它吧!取了,是我們的運氣,萬一時運不濟(jì),還有下一次呢!是嗎?”

“下一次!下一次還要等三年呢!”

“三年,三十年又怎樣?”白雪一往情深的說:“反正,生為你的人,死為你的鬼,我總是等著你!”

“雪兒!”徐鴻激動的喊。

“來吧,”白雪振作了一下,高興的說:“我叫婉兒去準(zhǔn)備一點酒,準(zhǔn)備點小菜,我陪你喝幾盅!”

徐鴻被她勾起了興致,于是,他們飲了酒,行了令白抱著琵琶,為他輕歌一曲,歌聲曼妙,裊漾溫柔。徐鴻望著她:酒意半酣,春意半含,輕啟朱唇,婉轉(zhuǎn)清歌。使他不能不想起李后主的句子:

“晚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他醉了,他為她吹簫,他和著她唱歌,夜深了,他拉她到蓮花湖畔去,要效古人“秉燭夜游”,他們弄了一條船,蕩漾在深夜的湖面,秋風(fēng)徐徐,秋月淡淡,秋水無波。他醉了,在她面前,他總是那樣容易醉。

一轉(zhuǎn)眼,就到了放榜的日子了,前一天,徐府中和白雪那兒,就都沒有人能睡覺。白雪整夜守候,她知道,如果徐鴻中了,報子們一定會報到他們家去,那么,徐鴻準(zhǔn)會叫下人們再報到她這兒來。她不敢睡,守著!守著!守著……等著,等著,等著……燃上了一炷香,她靜靜的坐在那炷香的前面,闔著眼睛,她默禱著,不停的默禱著,不休的默禱著,時間好緩慢好緩慢的移過去,好緩慢好緩慢的消逝。五更了,天蒙蒙的亮了,遠(yuǎn)處,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傳來鞭炮之聲,有人已經(jīng)知道中了,而徐鴻呢?徐鴻呢?

一陣急促的門聲,她驚跳起來,用雙手緊壓著胸口,她怕那顆心會迸出胸腔外面去。閉著眼睛,不敢聽,不敢想,不知來人是報喜還是報憂。然后,婉兒從門外直沖了進(jìn)來,一疊連聲的喊:“中了!中了!中了!靖兒來報的喜!我們少爺中了第十五名舉人!”白雪深吸了一口氣,還不敢睜開眼睛,還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半晌,才猛的回過神來,不禁喃喃的低語:

“謝謝天,謝謝天,謝謝天!”

說完,才轉(zhuǎn)過頭去,嚷著說:

“婉兒,我們準(zhǔn)備的鞭炮呢?”

話沒完,院子里已響起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震耳欲聾,是那慧心的婉兒和靖兒,早就把鞭炮燃起來了。

鄉(xiāng)試一中,是無上的喜事,但是,緊跟著中舉之后的,就是離別了。因為會試要在京里舉行,試期就在來年二月初九日。從番禺到京里,路上就要走好幾個月,所以必須馬上收拾行裝,準(zhǔn)備啟程,徐府中上上下下,都為這事而忙碌了起來。至于白雪和徐鴻呢,更是離愁百斛,訴之不盡了。

“我這次進(jìn)京,將住在我姨夫家中,”徐鴻婉轉(zhuǎn)的告訴白雪:“如果考試的運氣也像鄉(xiāng)試這么好,一考就中的話,我勢必得留在京里任職,那時,我一定會派人來接你進(jìn)京團(tuán)聚。如果運氣不好,考不中的話,我就要留在京里,等三年后再考。所以,此次一別,不論中與不中,都不是短時間。我千不放心,萬不放心,就是不放心你!”

“你好好的去吧,鴻,”白雪含淚說:“不管你去多久,我等著!永遠(yuǎn)等著!只是,你千萬別辜負(fù)了我這片心,要時時刻刻想著我!”

“我如果忘了你,我就死無葬身之地!”

“瞧!你又發(fā)起誓來了,我信任你,鴻。但,時間是無情的,只希望你能早日接我去!要知道,等你走后,每一日對我都比每一年還漫長呢!”

“我又何嘗不是!”徐鴻說,挽著白雪,耳鬢廝磨,說不盡的離愁別意,說不盡的叮嚀囑咐:“我去了,你要好好的愛惜身體,不許瘦了,不許傷心,要安心的等著我。我會留下一筆錢給你,萬一一兩年間,我都不能接你,也不能回來。你有什么事,或者錢不夠用,你就要婉兒到我家去,千萬別找我太太,她是個醋壇子,不會幫你忙的,也別找我父親,他守舊而頑固,也不會幫你。只有我娘,心腸軟,又疼我,你可以叫婉兒去找她,知道嗎?如果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你就求我娘把你接到家里去吧,告訴她,你反正是我的人了!”

“我都知道,你不用說,只希望你一兩年之內(nèi),就能和我團(tuán)聚,否則,只怕你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在了!”白雪淚眼迷蒙,沖口而出的說。

“怎么說這樣的話呢!”徐鴻變了色,沉著臉說:“你這樣說,叫我怎么走?”

“哦,原諒我!”白雪撲進(jìn)了他的懷中,把淚水全染在他的襟上。“我只是心亂如麻,我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我怎么活得下去!”

“你要活下去!還要好好的活下去!知道嗎?”徐鴻捧著她的臉,深深的望著她的眼睛,有力的說:“你要明白,博取功名,赴京應(yīng)考,都是為了你!以一兩年的相思,換百年的團(tuán)聚,我們都得忍耐著,忍耐到相聚的那一天!雪兒,你要為我好好的活著!”

“你永不會負(fù)我嗎?”白雪嗚咽著問。

“要我再發(fā)誓嗎?”

“哦,不,不,我相信你。”

“你呢?會為我好好的活著嗎?會為我好好的保重嗎?我還有一層的不放心,當(dāng)我走了之后,綺紅樓的媽媽說不定又會來嚕蘇你……”

“你把我想成怎樣的人了呢?”白雪說:“好不容易跳出了那個火坑,我難道還會回去嗎?何況,我現(xiàn)在已是你的人了,我說過,生為你的人,死為你的鬼!我如做了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我就天打雷劈!”

“瞧!你也發(fā)起誓來了!”徐鴻勉強的笑著說,眼里也溢滿了淚,卻一直拿著羅巾,代她拭淚。“雪兒,雪兒,你姓白名雪,但愿像冬日白雪,永遠(yuǎn)純白、高潔!我以白雪和你訂約,我想當(dāng)后年白雪變純白,必當(dāng)團(tuán)聚!”

“真的嗎?”

“真的!”

“如后年無法團(tuán)聚,我就會像冬日的白雪一樣融化了!”

“你又來了!為什么不說點吉利話呢!”

“哦,算我沒說過!”就這樣,離別時的言語總是傷心的,千言萬語,訴盡深更。窗外,正是秋雨瀟瀟,窗內(nèi),一燈如豆,此時此情,誰能遣此!前人有詞云:

“一聲聲,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燈,此時無限情。夢難成,恨難平,不道愁人不喜聽,空階滴到明。”

恐怕就是這一瞬間的寫照吧!

于是,就在深秋的一個早晨,徐鴻帶著靖兒,和五六個得力的家人,出發(fā)進(jìn)京去了。

剩給白雪的,是一連串等待的日子,期待的日子,和寂寞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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