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面部表情停滯了幾秒，繼而扭頭便走。

“于小姐，請別走！”男子從身后追來。

瑞安只置之不理，快步行進電梯。男子卻不依不撓地撥開電梯門跟來，電梯飛速降落，須得承認這電梯質量實在不錯，置身于內卻幾乎感受不到失重。

“上次真的是很抱歉，請你原諒好嗎？你不好好看看房子嗎？為表歉意，價格你看著給好嗎？”

瑞安狐疑抬首，不明白這有幾分低聲下氣的請求，是自己跟不上這時代了嗎？料想中，他如果是正常人，那么在知曉她的秘密以后，應該盡可能地遠離她才對，即便真是有愧，也不至于到這種乞求的地步。

除非，還有其它不軌目的……

電梯門打開，瑞安信步踏出。男子終于無言沉默在電梯內不再跟來，但瑞安卻慌忙返身奔回電梯，“你在哪里工作？”，電梯又飛速往七樓上竄。

男子呆住，未曾料想到她的這一舉動：“在智匯園。”

“什么？”瑞安感到胸中的不安加劇，進而追問道：“在哪座樓？”

“E座。”男子有些不明所以，但依然照實回答。

“好，帶我去看你的房子。”

“啊？”男子再次驚詫。“好！”

瑞安尾隨他走進客廳，映入眼簾的是黑白經典現代裝修風格，簡約卻不失時尚，整個空間的設計恰到好處。玄關后便是一大缺熱帶魚，魅藍色的吊頂為整個空間提升了通透感，瑞安蹬掉鞋子，卡其色木質地板踩在腳下冰涼舒適。落地窗外是十平米左右的陽臺，隱約可見吊蘭垂墜的脆綠生機。

“房子很漂亮！就你一個人住嗎？”瑞安扭轉身來問男子。

“嗯，我在這里也才住了兩年，因為分公司業績還不錯，爭取到一個到五角場辦公的名額，所以……”

“你喜歡魚和花草？”瑞安靠近魚缸去觀察那悠然游動的七彩神仙和接吻魚。

他遲疑了半響才回：“嗯。”“所以，以后想要麻煩你，幫我照顧一下這些魚和植物，好嗎？”他站近她身邊來說道，瑞安直起身，他的身量很高，起碼有180cm，但卻沒有盛氣凌人的勢頭，面部的表情依然是很真誠的。

瑞安猜想，這些魚和花，一定都是某個人帶給他的。“你不住在這里？”

“我工作期間可能是要在五角場暫住，周末或者閑暇時就可以回來。”他頓了頓，接著又說，“租房子主要是想找一個人幫我看著……”

“我們來談談房租吧。”瑞安光著腳丫走到沙發前坐下，開門見山地說及價錢問題。她并沒有多富裕，而且需要緊衣縮食儲錢下來。

“如果你能幫我照顧好這些魚，和陽臺上的花，并且愛護這家里的每一樣東西，我甚至可以不收你錢的。”男子說著，端來一杯清水給瑞安。

瑞安有些小小訝異，來到這繁華的都市已有三年，卻是第一次有陌生人在自己面前坦言不計較金錢。“我需要看看你的證件類。”但依然不可掉以輕心，天下從沒有免費的午餐吃，那些誘人的美味，通常都是引你上鉤的誘餌。

男子轉身步進內室，很快便抱了一堆證件放在桌上。

瑞安小心翼翼地翻看著，里面一大部分是獲獎證書、畢業證書，她抽出房產證，細細端詳了一遍，心下想現代造假技術應該不至于這么高超。

“來，給你。”他又從自己錢包里抽出一張遞給她，瑞安接過，卻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是他的身份證。

“杜桑青…..1983年出生。”瑞安默念，心內燃起欣喜。誠然，她喜歡他，盡管一開始有些不愉快，但她很快嗅到他的味道，那樣的坦誠的、純真的味道一路流至心底，泛起暖人的感動。“我叫于瑞安，90年出生。”她昂頭一字一頓坦言告訴他。

“瑞安～”他低聲念著。

“那么，在合租之前，我們需要約法三章！”瑞安站起身來說。一開始問他在哪里工作，不是沒有原由的，他工作樓就變化坐落在自己公司的鄰近，她怕他把自己的秘密告訴別人，尤其是熟識同事。向來她同那群同事便無多少交情，一直信奉“同事無友人”的真理。所以她需要到他身邊去隨時警告他不要泄露機密，否則她將成為那群俗男俗女的茶余飯后。

“約法三章？”桑青顯然有些不知所以然。

“第一，關于你那天翻看我筆記的事，我既住不咎，但是從今以后，你不能跟我談起你看到內容的任何相關話題。”瑞安雙手交叉在胸前，她昂揚地宣布。

“好，我答應！”

“第二，你不能將你所看到的內容告訴任何人，從今以后必須要忘記。”

他有些驚訝于她的霸道，有些忐忑地回：“忘記我可能沒辦法做到，我答應你不跟任何人說，也不會在你面前談起。”

“好！第三，既然今后我們將生活在一個屋檐下，那么在生活上我們需要涇渭分明，你不許再窺探我的任何隱私，我也不會對你的事感興趣。”她毫不客氣，并不在乎也許他會因此而拒絕與她合租，她曾經是個容易妥協的人，但現在要將原則一條條列出，絕不讓步。

“好。”他竟毫無反抗。

瑞安忽然覺得有些愧疚，感覺自己在欺負他！“你不在的時候，我會打掃房間，照顧你的魚和花的，會愛護這房子里的任何東西。”她放下聲調來柔聲向他承諾。

“謝謝你。”他依然是聲無波瀾，但卻燦然地笑了，因為她說會照顧他的魚和花。

合約很快敲定，他們彼此交換了重要證件的復印件，并請物業作了公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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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瑞安正在原出租屋內打包，雖是已經簡潔到底，但全部整理后堆放一起后，還是嚇了一跳。她住在五樓，并沒有雇搬家公司，也沒有請朋友前來幫忙，所有的東西都只得親力搬下。來回兩三趟便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瑞安坐在樓底的草坪上喘息，面前地上有一抹被晨光拉長的身影，莫名的熟悉，瑞安抬頭，身著白色襯衣的挺拔身形影影綽綽漸近，是桑青。

有了桑青的幫忙，東西很快被搬完，瑞安將鑰匙交還給房東后，坐上他的跑車。而桑青發動車子，一路上依然沉默。瑞安歪著頭享受這樣的靜默，從他降臨在她的樓下，到前前后后替她搬那些繁重的行李，他都不曾說過一句話。

這樣的緘默在常人想來或許詭異，但瑞安懂得，是彼此味道相投，他們是同類人，所以無需太多言語。人們總是以為能相對談天說地是兩個人之間的投緣，科技以令人應接不暇的速度飛速發展至今，一群人相聚無言，便是冷至極點的尷尬。瑞安以為，其實每個人生來便有敏銳觸角，只是存活在這樣一個資訊泛濫的時代，于是便漸漸退化，只能憑靠感官作粗淺的判斷。但有極少一部分人，還有幸保留這樣的能力，觸及便可感知，嗅到同類的氣味，迅速從龐大的人群中找尋到另一個自己。

一如瑞安，一如桑青。

夜涼如水，瑞安行步到陽臺，遞了一杯清水給躺在白色躺椅上的桑青，他接過，喉間吐出有些落寞的聲音：“謝謝。”瑞安靠上另一張躺椅，看著渾濁的夜色，忽然有些想念四川老家的澄澈夜空。

“我不喜歡這樣的夜色。”她輕聲說。

“我也不喜歡。”他附和。

“你有享受過這樣的夜嗎？蟬叫聲、蛙鳴聲、蟋蟀叫聲延綿不絕，無論是怎樣的酷暑，都不會讓人焦躁，那里的夏夜總是清涼的。而夜空，就像是水潑過一般澄透干凈，那不是黑色的夜，而是墨藍色，還能看到淺色的云霞……”瑞安緩緩地說，恍忽又回到童年時期。

“還有狗吠聲，那樣的寂靜，像是浸到血液里一樣，還有風掠過樹梢、稻田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恍如深山里有人在吹奏塤一樣……”他接著她的話頭繼續著，腦海中亦是幼時義烏老家的舊景。

他們才見過幾次面，沒有過多的接觸，卻默契得如同多年的舊相識。彼此相信的程度有時令自己也驚異，就像她不曾問他為何會知道她的住址，只欣然接受他從天降落的幫忙。也像他不曾過問太多，便放心讓她住進自己的居所。

瑞安扭過頭來看著桑青，眼波如泉般明動。“桑青，我突然想喝點酒。”

“我只有紅酒。”他轉過頭來與她對視，輕笑著回答她。

“至今，我仍然是不大喝得慣紅酒。”她有些懊惱地說，接著卻話鋒一轉：“但是，我愿意好好試試。”

“那你最喜歡喝什么酒？”

“米酒……”她想了想。

他故意做出鄙視的表情，然后起身去客廳拿酒，很快便端出酒杯來遞給她。

瑞安坐起身接過，輕輕晃動這精致的郁金香高腳杯，月光下這紅色的液體充滿魁惑感，瑞安低頭輕嗅。晶亮的眸子在夜里仍不失色：“82年的拉菲？”

桑青卻搖首。

“電視劇里不都是82年的拉菲嘛？”她有些無辜地申訴。

“下一次請你喝拉菲，這個是法國的威特朗。”說罷他示意她嘗嘗。

瑞安俯首小口啜飲，卻皺起眉頭。

“你再小口一點，試著在口腔內回旋一遍再吞飲。”他建議她。

瑞安依他所言又啜一小口，“紅酒該當配美人，最后再來點古典樂，品酒跳探戈，才是至尊享受，是嗎？“

他聽她如此說，于是起身去放了一張碟片，悠揚的音樂像月光那般流淌蕩漾開來。

“桑青？”她喚他，喉間有些許哽咽。

他站在客廳的中央，在幽暗中沉默。

瑞安突覺恐慌，她注視著外面路燈忽明忽滅映射下的剛毅輪廓，像極了記憶中的某個人，但腦海里偏偏只有一大堆碎片，無論如何也拼湊不起。瑞安頭痛欲裂。她倉皇地逃到房間。

瑞安跌坐在床上，并未料想到，這顆心還能這般微起波瀾。她開那本筆記的第一頁，標題寫著：關于死亡的一些念想，下面便是一篇一千多字的小文，是20歲生日那天的日記。

翻開第二頁，標題是：死亡前要做的十件事，下面便是整齊排列的1至10的序號，后面是短小的文字內容。

1、用兩年的時間攢一些積蓄，其中5萬給母親。

2、回到四川老家在父母身邊呆三個月。

3、去一次海洋館。

4、去登一次海拔不低于3000米的高山。

5、看一次完美的日出與日落。

6、去敦煌石窟。

7、去萬里長城。

8、去XZLS。

9、旅途中，為此前的人生寫一本回憶錄。

10、流浪。

夜色越發詭秘，窗外有機車的鳴聲，但那又有何關系，錘煉多年，早就對各色喧囂產生抗體，完全可以置若罔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