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春夏交接的季節，瑞安越發多夢起來。輾轉入眠后，從一個夢境跌入另一個夢境，毫無間歇。夢的起源通常是白日里一些細碎的意念，諸如突然想吃家鄉味道的豆腐，于是夢里便狂奔在老家的田埂上，但這念想倏忽即被忘卻。

夢里，她闖進一片花田，那些花朵是從未見過的艷麗奇異，莖枝高大而粗壯，沒有葉子，搖曳著碩大的花朵在陽光下眩目耀眼。下一刻，她又在同一群陌生人坐在老教室里，她端坐默然，似是真正與之交融，夢外的自己卻是無比慌亂不安，像是隔著銀屏看一部電影，太過入戲而較真，以至于兩種思維混亂。

鬧鐘響了好幾遍，瑞安逼迫自己艱難睜開眼來，像從泥淖里將自己拔出那般坐起，胸腔里心跳劇烈起伏，仿佛剛剛參與了一場慘戰那樣疲憊不堪，又慶幸自己能安然存活下來。陽光從厚實的棉質窗簾透入，立即暈染成與窗簾同色的橙明海洋，隨著窗簾晃動，便有玫瑰的圖案浮動在海面，亦夢亦幻，延綿無休。

用最快的速度梳洗，穿上白色的小西裝，淺綠色短裙，七厘米細跟高跟鞋，著淡妝。瑞安走進廚房為自己煮了一碗面，坐在客廳里默默吃完，跨上包出了門去。

到今天，整整一年零五個月！日子越來越貼近，瑞安暗暗有些興奮，再等七個月，就能結束這龜縮無味的生活。眼前，是那個令人生厭的公交站，頂篷早就因太久失修而破落殘損，雨天站在下面依然無可避免要成為落湯雞，下面那一排兩米長的座位，已經磨舊得斑斑駁駁，而公交站點圖不知道被誰拿走了，只剩臟兮兮的一塊玻璃在那里，如一片荒蕪之地。

8：30，公交車準時到站，瑞安等擁擠的人群上完，最后一個跨進。掃視一眼車廂內，低下眸來，已然習慣，注定是要日日站立一個小時，即便偶然遇見一個空位，也千萬別過早欣喜，下一站便有老人上車，須自動讓座。瑞安想不明白，這列公交車為何一路來如此多老年人，幾乎占據人群的三分之一，疑思上海的老齡化是否那么嚴重。更讓人郁悶的是，這些老者常年享受讓座已成習慣，故而當你起身，他們立即“識趣”一屁股坐下，鮮少言謝。

公交車已開去一大段路程，瑞安回首一望，適才等車的公交站有一白衣男子站立，手里翻看著一本書，瑞安驚惶地回想起，剛才上公交車前曾把一本筆記本拿出來找公交卡。“司機，麻煩您停一下車！”

女司機置若罔聞，徑自穩住方向盤。瑞安腦子嗡嗡作響：“司機，我有東西掉了，麻煩停一下車好嗎？”這一句幾近哀求了。“小姑娘，規定只能到站停車啊！”中年女司機從前后視鏡里掃視了一眼這個驚慌的女孩，無動于衷。

瑞安才發現自己幼稚了，以魔都著稱的上海繁華之城，上班時間交通擁堵，怎會因為這無關緊要的小事而貿然壞了規矩。車廂內的男男女女們都麻木地各自忙，聽歌的聽歌，發呆的發呆，玩手機的玩手機。

公交車終于在站點停靠，瑞安跳下車便一路回奔，五月的晨光已然有些暴烈的味道，幾分鐘便感覺到皮膚有焦灼的熾痛感，而劇烈運動導致呼吸道像被鞭打似的抽痛。瑞安止住腳步，面前的白衣男子捧著她的筆記本看得異常專注，“啪！”瑞安大力抽回筆記本，滿眼盛怒地看著男子。

“呃，這是你的嗎？”男子有些不知所措，俊朗的眉眼間還有些無法平復的驚駭。看來他是看到她的秘密了。

“誰讓你看的！！！”瑞安憤恨地質問道，額角青筋暴起，雙手發抖，有汗液從發跡滴落到眼眸。

男子眉心微皺。“實在是抱歉，我剛剛一到這里就看到它在座位上，所以我拿起來翻開就看到了，我無心的。”他娓娓道來緣由，致歉的樣子十分真誠。

瑞安卻轉身就走，她感到極大的不安全感，她的秘密被人無意窺去，她知道，那個人就在身后看著她，可能表情無奈，也可能在嘲笑、在惋惜，無論是哪一種，都是狂妄的不尊重。但她卻不能叫時間倒轉，也無法清除那個人的記憶，或者是一刀殺了他，只有遠離他，讓他與自己成為此后永無交點的陌路人，瑞安飛一般的奔逃回之前下車的公交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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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公司生意不大好，所以召開這個會議，希望大家能踴躍提出意見與建議！”公司會議室內，經理有些悵然地說道。回應的是一片沉默，方才轉筆的、玩手機的、偷吃早餐的人都立馬端身低頭看桌上的文件。

瑞安呆望著窗外那一大株櫻花樹，不知是否背陽的原因，它開得異常地遲，公園里大片的櫻花已然凋謝，取而代之的是萌出的脆綠新芽，但這一株櫻花，此時卻還一樹燦然，如同漫天的繁星一樣在這城市里顯得突兀。它或許不該屬于這里，瑞安想。

“小于，你說說你的想法。”經理拉高聲調叫道。

瑞安回過神來，“啊，母親節快到了，周遭的影院與商場都要做廣告，去年合作過的一些客戶還算滿意，這次我們主動提前找他們談談吧。近期社會上一些反響較大的事件，我們可以選取一些做個公益廣告，嗯，在創意上吸引人眼球，并且，免費做。這是我的建議。”瑞從容不迫地說。

“嗯，不錯！”經理投射過欣賞的目光來，再扭頭碎碎念著：“看看人家小于，來公司一年半，給公司創造的業績一直斐然！而你們呢，整天玩游戲的玩游戲，談情說愛的談情說愛！”回應的依然是一片沉默，有人不以為然地咂咂嘴。“好，散會吧，小于，你一會留下來我們細談。”人群哄然散去。

“小于啊，來，坐到這邊來。”經理滿臉堆笑，招呼她坐近他去。

瑞安瞬間感到惡心，但依然微笑著說：“不了，坐在這挺好的。”

滄桑的臉上有些掩不住的尷尬，但轉瞬又猥瑣地笑著，經理拿起面前的文件夾往她這邊走來。瑞安一直覺得他的身材很搞笑，腦滿腸肥，在上級面前經常一副諂媚樣，在下級面前又故作威嚴姿態，還美其名曰“精神戰勝法”，一雙過于肥胖的雙腿走起路來貌似佝僂癥病人。這個40多歲的男人，畢業于名牌大學，曾經也紅極一時，年入百萬，但后來生意場上疏于防范，于是傾家蕩產、妻離子散。

“你最近，有什么感情上的煩心事嗎？”肥圓的臀部往皮椅上一坐，地板便發出一些承受不住重量的聲響。他傾近頭來低聲問道。

瑞安防守地后移了一些距離：“怎么會，我很好啊。”

“我看你最近老發呆，以為你感情上遇到什么問題了呢！要是失戀了，我給你排幾天假期，你去散散心！”經理拍著胸脯說。

“我沒事，大概是氣候問題，所以有些睡不好。我們談談接下來的工作計劃吧，經理。”瑞安迫不及待地將話題拖入正軌。

“好好好，我就喜歡你這敬業的樣子，這公司要是沒有你，就撐不下去了。”

“接下來的工作安排！我想，我把大體計劃做出來，然后，讓小寧負責詳細的安排可以嗎？”瑞安反感這夸張的奉承，她不知道，他如此“厚待”她究竟有何企圖，也許是垂涎她的“美色”，但她只能算是相貌平平，還是當真“惜才”？但他褒獎的方式總令她不舒服。她一直把這種夸獎當作是“捧殺”手段，縱然清楚自己在職場上其實沒太多可取之處，只是比別人更盡心盡力地做事而已。但這樣的費心勞力的目的亦很庸俗，只是為了薪水——與勞動對等的物質回饋。并且，不久以后，她將要從此告別職業生涯，遠離這爾虞我詐的虛偽人群，所以她才得以說服自己盡所能去處理那些繁雜業務。

“其實正如您所說，最近我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我想，把工作多交給別人一些。”她看到經理那褶子臉上有些疑惑，于是解釋道。

“當然可以。”經理忙不迭地應和，臉上依然是那千篇一律的笑容。

瑞安匆匆把前一天做好的計劃書講解給經理后，回到自己的格子間。胸腔里似有一塊浸透水份的海綿堵塞在氣管之下，呼吸沉重而又困難，瑞安愈加厭惡這一切，厭惡這個小廣告公司，厭惡小得轉不開身的格子間，厭惡空調的轟鳴聲，厭惡飄滿整個狹小空間的方便面味道，厭惡那嗲嗲的在電話里撒嬌的聲音，厭惡那對男人女人夸夸其談粗俗口吻……

但是，再厭惡，卻必須要呆下去，還有七個月，想想覺得太長了，難以熬等下去。

電話響起，瑞安接：“喂？”

那端說明自己的身份，原來是瑞安的求租信息被人看見。之前租的房子因為一簽就是兩年，后來才到這邊工作，故而一直需要來來回回不厭其煩地長時間坐公交車，五月中旬終于到期，瑞安一個星期前就在網上發放了求租信息。聲音干凈利落的男子告訴瑞安房子的位置，晚上五點半約見，就在辦公大樓附近。

好不容易等到下班，瑞安有些昏昏噩噩地步出辦公室，到達約定的小區后卻不禁嗔目結舌，這個區域的房子曾聽人說價格不斐的。猶豫片刻后瑞安依然前往，到時可先詢問價格再作定奪。

一路行過，感覺全然不是普通的住宿小區，倒像是一片偌大的園林，方圓一眼望不到邊際，大門內中間便是一座七八十平米的噴泉，制作相當精美，水柱往上噴出六七米之高，又回落到金色的蓮花座內順流而下，池內波光粼粼，有數不清的硬幣在里。這些銀色質感金屬，也因為承載著愿望，才能得以浸于這清洌的水中，不和惡俗的交易發生關聯。

瑞安乘坐電梯到了目的地，A區1077幢701室，有些猶疑地按下門鈴。

“你好，我是來租房……”話未說完，瑞安便呆若木雞。

門口站立的挺拔身影身著白色襯衫，眉眼清朗，身姿俊逸。

分明就是那日窺去瑞安秘密的無禮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