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苕感覺自己像是在村邊的小河里走路一樣，往前邁的腿被河水攔著，挪動十分困難。二苕要去公交車站搭車去火車站，出發前狗勝就告訴過二苕要搭幾路公交車。二苕坐在臺階上發暈時就已經看見公交站臺了，狗勝說的那路公交車在站臺邊停靠過。武漢的公交車是自動售票的，他看見有乘客直接拿了一張卡片往一個機器貼一下，“嘀”的一聲響就可以了，二苕記起來了，這種卡片就是狗勝說的公交車卡，狗勝告訴他到了珠海先辦一張車卡，坐一次車可以便宜幾毛錢。二苕上了公交車，他沒有車卡，但是他有零錢，可惜，他手里的零錢只有兩張一元的和一張五毛的，事不湊巧，公交車車門邊寫著“自動投幣，上車3元”的字樣。二苕在刷卡機邊站著思考怎么辦的時候，女司機生氣了，她讓二苕站到一邊去，二苕才發現自己擋住了后面要上車的人。二苕覺得非常不好意思，他妨礙了其他人上車。

二苕沒見過這么兇的女人，比起在張家崗聽說的最惡毒的三娘還要兇。村里人說三娘兇是因為她的更年期反應比別人更強烈，二苕讀高中那會兒聽說過“更年期”這個中年女人專有的名詞，但是，他只是隱約知道。在信息交流不暢的地區，十八歲的二苕沒有接觸過網絡，他的高中同學去過縣城里的網吧，知道了一點關于女人的東西，但是，同學沒有告訴二苕，二苕也沒有跟同學打聽，他只是無意間聽同學們聊天時說到了一點，讓二苕頭痛的是，同學們說的關于女人的東西都是黑話，黑話需要二苕根據生活經驗去對比聯想才能得出答案，二苕沒有生活經驗，因此，他對女人依舊很陌生。二苕不知道“更年期”具體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到了更年期的女人會莫名地煩躁甚至暴躁，他發覺眼前的這個女司機就屬于“暴躁”級別了，因此二苕判斷這個女人到了更年期。二苕是在自己的小村子呆的時間太長了，如果他早一點到來武漢，他會發現到了更年期的不僅僅是女司機，街邊小販，買菜的老太婆，服裝店的年輕女人們，他們身上都有更年期的跡象。

二苕用蹩腳的普通話問女司機沒有零錢怎么辦，女司機說，沒零錢就下去，沒錢坐什么車。二苕聽見女司機在下逐客令，二苕看了看捏在手里的一張五塊錢紙幣，沒法子了，只能投下去五塊錢了。二苕想過等下一趟班車，但是他不知道下一趟班車是什么時候的，從村口開往縣城的班車每隔兩個小時一趟。縣城里的公交車最快也是隔半小時一趟。二苕認為時間寶貴，不能把時間耗在等公交車了，萬一誤了點，買不到到廣州的火車票事情就大了。為什么城里的公交車不是人工售票呢？不管是從村里開往縣城的班車還是在縣城里穿梭的公交車，車里都有一位背著黑挎包的女子，女子有時候是年輕的，據二苕判斷，應該還沒結婚；有時候是年紀稍大一些的，他們的工作就是在車上賣票，乘客上車從來都不用自己準備零錢。經過這一對比，二苕覺得武漢的公交車服務做得太差了，比不上自己縣里。

二苕沒有別的好辦法了，他伸手要把一張5元的紙幣塞進投幣箱，一個奶奶模樣的老人叫住了他，他側過身看見老奶奶頭發已經花白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奶奶。二苕最后一次見奶奶時，奶奶躺在大伯家的堂屋里，大伯用板凳和兩扇門拼了一個簡易床，奶奶就躺在簡易床上。二苕從縣城高中回來時，奶奶身上已經蓋了一塊白布，二苕埋怨爸媽沒有早點告訴自己奶奶生病的消息，爸媽的理由很簡單，不能影響二苕的功課。二苕自小是奶奶帶大的，他跟著奶奶學會了數星星，學會了再渴也不能偷別人樹上的桃子，二苕長這么大學會的東西有三個來源，重要的來源是奶奶，其次是父母，最末了的是學校，學校僅僅教給了自己考試需要的東西，因此，在二苕心里沒有什么事能比見奶奶一面更重要的，二苕曾經很多次在腦子里想象奶奶最后離開時的樣子，上課的時候他想到了奶奶，夜里在院子里乘涼抬頭看見星星時他想到了奶奶，天麻麻亮經過別人家桃樹林子看見桃子掛在樹上時他想到了奶奶，但是，奶奶在他的腦子里僅僅是一個符號，他總是在想如果見到了奶奶最后一面，奶奶的樣子會是怎么樣的，猜測奶奶最后的樣子的次數多了，于是，他忘記了奶奶之前的樣子，但是，他記得奶奶說過的話，他看著白布下的奶奶默默告訴自己要永遠記得奶奶叮囑自己的話。二苕看見眼前的這位老人，他想起了奶奶。她跟奶奶一樣慈祥，尤其是那一雙眼睛。奶奶告訴他，不要把錢塞進去，二苕趕緊把手縮回來。奶奶告訴二苕，站在這里稍等一會，也許下一站，就有人投零錢，到時直接把他的零錢找給你就行了。奶奶說的話跟女司機說話的口音差不多，口音相同的兩個女人足夠讓他對人的好壞有一個大致的判斷，對她好的就是好人，對她兇的就是壞人，這是二苕進入復雜世界前對身邊的人下的一個判斷。

二苕沒有等到下一站就找回了零錢，倒數第二個上車的乘客沒有刷公交車卡，他準備把手里的錢一股腦塞進投幣箱，二苕想攔住他，他的話沒說出口，二苕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關鍵時刻說不出話來。奶奶幫助二苕叫住那個想要投幣的乘客，二苕看見乘客的臉上明顯出現了一陣不安。奶奶幫二苕說了原因，那個男的從揉成一團的錢里掏出兩張一塊的，那個男的結果二苕手里的五塊，就著手里剩下的一張紙幣一起投進投幣箱，二苕清楚地看到那位乘客手里剩下的是一張五毛的紙幣，二苕認為這樣不對，但是他沒有說出來，那個乘客投了錢就擠進班車中部。

二苕跟奶奶說了聲“謝謝”，然后扶著柱子站定，他的腦子里還在想，原來把錢揉成一團，女司機也不會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