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姑娘只看了李三一眼就趕緊低下頭,一張臉羞成了關公,李三媽見狀當即下炕拉著姑娘的手,親昵地說:“閨女呀,你這過門都兩年了,看見女婿還那么害羞,這李芬往后就不走了,你們倆總這么扭扭捏捏的咋行啊?”
“媽,我想回娘家住幾天。”
“回娘家?這兩年多了你都沒住過娘家,好不容易女婿回來了,你們小兩口還不親熱親熱?”
“媽。”
盛姑娘臉更紅了,頭低到胸前,兩手不安地搓弄著衣角。
李三爸沉吟片刻,扭臉看了李三媽一眼又轉向老太太,緩緩地說:“媽呀,我看就讓閨女回去住幾天吧,這三頭回來了,咱們把家里拾掇拾掇,正兒八經(jīng)地再給倆孩子操持一回喜事兒,您說行不?”
老奶奶一聽,立刻喜笑顏開連聲說道:“那敢情好,這辦了喜事啊,我可就等著抱重孫子了。”
“奶奶。”
盛姑娘見奶奶越說越離譜兒,捂著臉跑回了自己住的西廂屋。
一家三口又扯了些別的。李三忽然想起來半路上遇見的那個上倉老鄉(xiāng),隨口問父親:“爸,咱這上倉河西鎮(zhèn)是不是有個到香河做官的,跟你老歲數(shù)差不多姓王的人啊?”
“哼,快別提那王八羔子,就是害咱的那個王財主哇。”
李三爸鼻子里哼了一聲,接著忿忿地說:“啥叫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哇,那王家這幾年可算遭報應咧。就在你爺爺死后的第二年,那王家大少爺,就是在學堂跟你打架的那個大小子出天花死了。那大的死日子不多,他那兄弟又掉河里淹死了。接連傷耗倆大兒子,王財主的大老婆一時想不開也跳河自盡了。家里一連死三口,王財主消停了幾年,就開始打你媳婦的主意。你媳婦嫁過來以后。那家伙不知想起啥來了,瘋嘍似的出房子賣地,折騰一百兩黃金買了個直隸香河的啥官兒,頭幾天聽說帶著小老婆和一個閨女,到香河上任去了。怎么?你看見他了?”
“沒,沒有。”
李三怕父親知道了他救仇人,心里邊不高興,所以趕緊否認。
李三爸想了想說:“哼,其實你就是看見他,他也不一定認得你咧。”
李三趕緊把話接過來說:“是啊,一晃都十來年了,他也早該把我給忘了。”
李三媽見那爺倆又提到王財主,也接過話茬說:“嗨,其實說起來那家子人家也夠不幸的,雖說家里使奴喚卑,花不完的錢財。可那水蔥兒似的倆兒子說沒都沒了,還搭上個媳婦,也夠他受的。特別是那媳婦,從河里撈上來,臨死那倆眼都閉不上啊。”
說到這些,李三媽唏噓著,撩起衣襟直擦眼淚。李三爸沖她撇撇嘴,笑著跟兒子說:“呵呵,看見你媽了么?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一天到晚瞅人家這個可憐那個難受,有事兒沒事兒為別人家的事情流眼淚。也不想想,這么多年咱兒子不在家有人可憐過你么?想兒子了還不是自己躲旮旯哭去。”
“誰為別人家的事流眼淚啦?哼,我才不呢。”
李三媽顯然是被丈夫戳中了軟肋,白了丈夫一眼,一甩袖子出去了。剩下李三和他爸,爺倆又嘮了一會兒嗑,李三爸說地里還有半截子活計沒干完呢,忙乎乎穿上鞋,戴上破草帽就往外走。李三見狀趕緊跟出去,爺倆一前一后出了村子。
長這么大都沒摸過莊稼地里的活兒,乍一干起來非常不順暢。可李三畢竟是從莊稼地里出去的,沒干幾天也就順過了勁兒。見慣了外面官匪的打打殺殺,江湖中的爾虞我詐,一天到晚那心都懸著。回到家里,走在靜寂的田野中,干著瑣碎的農(nóng)活,李三越來越感到心里踏實了許多。干一天活,到家吃得飽睡得著,閑暇時練練功夫,琢磨琢磨那洋槍,倒也無憂無慮。
這期間,李三爸和李三媽緊鑼密鼓張羅著給兒子辦喜事。買來白灰,找人幫忙把家里屋子整個粉刷了一遍。到集市上賣幾石糧食換回些木料,打了一對躺柜,把正房西屋裝修成新房。然后,找到同住本村的親家,雙方核計一番,挑了個黃道吉日,為李三和盛家閨女補辦了一個頗為隆重的婚禮。
因為,已經(jīng)有了先前的迎娶,這次只是讓這對小夫妻圓房。所以,來賀喜的親朋并不是很多,李三請來了大師叔石敢當做證婚人,其余的就是兩家的實在親戚,熱熱鬧鬧坐在一起吃頓飯喝幾盅酒。
當晚,洞房花燭夜。李三坐在炕沿上,借著跳躍的燭光,認認真真地端看早就成了自己媳婦的同村姑娘。雖然回到家里已經(jīng)有一段時日了,可生性靦腆的他壓根兒就沒敢正眼看過這個新媳婦。今晚,面對面坐在一間屋子里,她就是他正兒八經(jīng)的媳婦了,兩個人將在一個屋檐下過日子,還要生兒育女。
想到此,李三不禁抿嘴一樂,大大方方把目光對準了新娘。但見她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翹翹的嘴唇,雖然說不上多漂亮,但看起來絕對很順眼。可能是天天跟著公公婆婆下地干活的緣故,那一張圓圓的臉蛋黑紅黑紅的,就像掛在高枝兒上的蘋果,過多的接受了陽光,紅得那么透亮,那么健康!
此刻,新娘子似乎被新郎看羞了,低著頭兩手不知所措地擺弄著衣角。雖然已經(jīng)嫁到李家兩年了,可在她心里,自己嫁的那個人始終就是個謎。多少次睡夢中一回回夢到他,可當他真正實實在在站到她跟前時,她又覺得這個‘他’跟夢中的那個‘他’迥然不同,甚至一點兒都不沾邊兒。夢中的‘他’是個高高大大,又黑又壯的男子漢,可眼前的他是那么的秀氣文靜,一張臉比村里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還要細嫩白凈。這樣的一個男人,能挑起來一個家么?嗨。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這就是命。新娘在心里暗暗嘆了口氣,仍舊低了頭,穿鞋下炕脫下外面的新夾襖,系上圍裙到灶膛間抱柴燒火。一會兒端進來一盆滾熱的洗腳水,放在李三面前,紅著臉說:“噯,忙活了一天怪累的,快泡泡腳解解乏吧。”
說著話兒,伸手脫下新郎的鞋子,接著又給他脫襪子。李三見此,那張白凈的臉一下子就變成了關公,一把抓住那雙為他脫襪子的手。就在那一瞬間,他突然感到心里一緊,這是一雙怎樣的手哇!他低下頭,定定地看著那雙手。這是一雙年輕姑娘的手么?手心長滿厚厚的老繭,根根手指粗糙變形,手背上依稀可見一塊塊紫紅色的凍斑。看著這雙手,李三的眼淚立時蓄滿眼眶。
兩年來,她就是用這雙手為他們李家,替他李三奔波操勞的呀。莊稼地里的農(nóng)活,家里炕上地下的營生,替他孝順父母,替他照顧奶奶。夜里還要獨守空房,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嫁的丈夫長什么模樣!這是怎樣的一種煎熬啊。想到此,李三心頭一熱,情不自禁地順勢摟過新娘,捧起她那熱得發(fā)燙的臉,把自己的唇熱切地吻在她那翹翹的唇瓣上。
新娘子顯然被他的舉動嚇住了,身子微微發(fā)顫,本能地推了他一下,但隨后又被他更緊地摟在懷里。新娘輕輕呻吟了一聲,一時間天旋地轉,萬物無聲,時間也似乎為他們停了下來。她苦苦地盼了兩年,等了兩年,所有的愁苦,所有的落寞,都在這一刻都煙消云散了。幸福地依偎在新郎的懷里,新娘喜極而泣,任眼淚沾濕兩個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