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敢當和李三在滄州謝家客棧,不愁吃不愁穿,無憂無慮的日子過得飛快。轉眼間又是一年過去。
臘月底,雖然各地兵荒馬亂民不聊生,但老百姓的日子還是得一天一天過。尤其是一年一度的春節,更是讓大人孩子盼個眼藍,離除夕還有十幾天呢,家家戶戶就已張燈結彩準備迎接新年了。這日子口兒那大街上更是熱鬧非凡,天天都跟趕大集似的。走在街上,你就瞅去吧,搭臺子唱戲的,打把式賣藝的,拉洋片耍西洋景的,占滿大街小巷;更有那寫春聯賣年畫剪窗花兒的,五顏六色,花紅綠柳,看得人眼花繚亂。
那天一大清早,謝老二兩口子送走最后一撥住店的客人。鎖好房間,謝干娘立刻跑到石敢當和李三住的客房,非要拉著李三去逛街,看西洋景去。李三長這么大還真沒見過那玩意兒,就用眼神兒征求大師叔石敢當的意見。要擱在平時,上午練功時間是絕對不允許出去跑著玩兒的。可眼下這大年根底下的,小孩子惶惶熱鬧兒也是人之常情,再說跟前還有謝干娘跟著,他倒也放心,遂擺擺手讓那孩子去了。
要說李三一個十幾歲的半大小子自己已經很獨立了,可到了大街上,那謝干娘仍然把手不離腕地拉著、領著,生怕他走丟嘍。其實從內心里講,她就是想讓所有認識她的人看看,她也有兒子了,而且是那么聰明秀氣人見人愛。面對眾人艷羨的目光,謝干娘挺胸抬頭,一臉的自豪。倒是李三被人瞅得非常不自在,幾次松開手走到一邊兒,但不一會兒又被干娘挽住了,最后只好由她去,順從地被謝干娘那肉呼呼的胖手牽著領著穿梭在置辦年貨的人流之中。
娘兒倆看了一會兒拉洋片耍西洋景的之后,謝干娘又拉著李三到布店扯了幾塊洋布送到裁縫那里給他做新衣裳。從裁縫鋪出來,見街口一處寫對聯賣年畫的攤位前人挺多的,細看那對聯寫得還算工整,每個字看上去都特有功底。謝干娘拉著李三站在那寫字先生的案子前,大聲說:“先生,這副對子寫完嘍,也給我寫一副吧。”
先生抬頭看看她,認出來她是開客棧的老板娘,淡淡地一笑,隨口問道:“是寫店面兒上的還是家里的?”
“都寫都寫,這大過年的哪個門口都貼一副。”
謝干娘大大咧咧吩咐。寫字先生又是淡淡地一笑,開始鋪紙研磨,謝干娘則在一旁忙著選好詞兒。李三插不上手兒,就到條案另一邊,看那一摞一摞擺放的年畫。一幅幅仔細欣賞翻看,翻到最后,一幅《哪吒鬧海》的大幅年畫吸引了他。畫面上,哪吒手握火尖槍,腳踩風火輪,脖子上套著金剛圈兒,那樣子太神氣啦。這風火輪要是給我該多好哇!李三看的眼都直了。正在等著寫對聯的謝干娘見孩子看的入神,也湊過去,看看畫面上的哪吒,又看看身邊的干兒子,大呼小叫著說:“哎呦呦,我的天神!這畫兒上畫的不是我們家兒子么?嘖嘖嘖,你看你看,這鼻子,這小嘴兒,呵呵,還有這一雙大眼睛,就是臉蛋兒沒我兒子白凈。”一邊說笑著一邊順手卷了兩張,塞給李三說:“兒子,喜歡咱就來兩張,回到家貼墻上看個夠。”
謝干娘這一咋呼,寫字先生也撂下筆湊過來,看一眼李三看一眼那畫上的哪吒,連聲說:“像。真像。”
寫字先生的順情說好話,讓謝干娘非常受用,緊著從懷里掏出一大塊銀子遞到寫字先生的手上,笑著說:“先生這話我忒愛聽,給您,這畫和對聯我都要了,您看夠不?”
先生接過銀子,放在手心里掂了掂,歡喜得倆眼樂瞇成一道縫兒,一疊聲地說:“夠,忒夠了,還得找你老點兒呢。”
謝干娘把手一揮,大大方方地說:“這傍年過節的,干啥都不易,你就不用找了。”
“那……我可就笑納了哈。”
寫字先生從腰間解下錢褡褳,小心地把銀子放進去,又是一番千恩萬謝,見娘兒倆轉身離去,這才接著答對另一個買畫的顧客。
娘兒倆拿著對聯和畫,說笑著離開畫攤兒,剛想到另一個攤位上看看那剪窗花的。忽然,前面大街上人群一陣騷動,做買賣的、打把式賣藝兒的紛紛后撤,把街心的大道讓出來。最慌亂的是那些看熱鬧的老人和孩子,跟頭趔趄被人推著拽著,打著疙瘩往墻根底下跑。李三不知道要發生什么大事兒,愣在原地,翹著腳往前張望。只見從大街那頭刨土狼煙飛奔過來一彪人馬,那一個個騎在馬上的人,腦袋上都頂個大蓋兒帽,而且腦后沒有長辮子,身上穿著一溜大銅扣子的黑衣服,腰間是寬寬的皮帶,肩膀上斜背著一個硬匣子。這打扮,太怪異了,李三從來沒見過,很想知道這些人是干啥的,為啥不留辮子,為啥要穿成這樣,腦子里想著這一個個問號,腳步也跟著定在那里。眼瞅著打頭的那匹馬都沖到了跟前兒,李三還沒動窩兒。這時,被人群沖散的謝干娘回頭不見干兒子,正找他呢,見他還在那兒傻愣著沒動,立刻沖上去,一把摟住他連滾帶爬往后退。可終歸還是慢了一步,后脊梁被頭前那個傻大個兒狠狠地抽了一鞭子,紅花棉襖被抽裂了一道大口子,棉花都飛了出來。但她已顧不得這些了,拽著李三趕緊扎進人堆里。
馬隊呼嘯著過去了,大街上做買賣的吆喝聲又響了起來,打把式賣藝的又撐開了場子。但買東西看熱鬧的人們被這幫騎馬的一攪合,已然沒了興趣,急著趕著回家。謝干娘無端被人抽了一鞭子,更覺晦氣,也拉著李三往回走。一路上,李三摸著謝干娘后背上露出來的棉花,一個勁兒安慰:“干娘,后脊梁疼不?都是我不好連累您挨這一鞭子,這幫騎馬挎盒子的人太可惡了,再看見他們我就用飛鏢削他們,給干娘出這口氣。”
謝干娘平白無故挨了一鞭子,本來是挺沒好氣的,被干兒子這么一安慰,心里立刻痛快了許多,臉上又恢復了剛出門時的喜笑顏開。這一高興,拐回來又給李三買了一大包糖果點心和他最愛吃的驢肉火燒。娘兒倆一邊吃一邊往回走。
也是合該出事兒。娘倆走了沒多遠,不知從哪里又跑出來一群穿老百姓衣服,背著大片刀的人。這伙人頭上都包著紅頭巾,背著刀跑得飛快。他們跑過去不一會兒,后面就傳來馬蹄聲,還夾雜著一聲一聲鞭炮響。謝干娘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一見這陣勢立刻拽著李三往邊兒上的一個小胡同跑,但跑進去不遠,就聽身后‘啪’地一聲炸響,謝干娘應聲倒地,鮮紅的血從后背上‘忽地’就冒了出來。見到流血,李三立刻就懵了,抱起謝干娘差了聲兒地喊:“干娘,干娘!你怎么啦?你說話呀,干娘!”
謝干娘掙扎了幾下,看著李三張張嘴,可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就慢慢閉上眼睛,軟軟地倒在李三身上。李三抱著謝干娘血葫蘆似的身子,不住聲兒地喊:“干娘干娘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