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在即，李三心中百感交集，想著此一去前程未卜，看著村里熟悉的景物，他忽然有了一種難言的悲切。

回到家里，李三把兒子閨女叫到跟前，摸摸這個，看看那個，挨個兒問他們在學堂念書的事兒，翻來覆去囑咐他們爸爸不在家的時候要聽媽的話，將來長大嘍要好好地孝敬你們的媽。把幾個孩子囑咐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直納悶兒他們這個一年到頭著不了幾天家的爸，此時為啥這么嘮叨。

一夜無眠。

李三躺在炕上，聽著妻子平靜的呼吸，看著孩子們睡夢中不老實伸胳膊拉腿，翻身掉個兒。腦子里過電影兒似的，把自己這幾十年的酸甜苦辣逐一走過一遍，想母親騎著毛驢送他去田盤山，想大師叔石敢當帶著他去滄州學藝，想謝干娘帶著他買年畫慘遭洋人槍殺，想與商洪亮、梁英、郭連發和崔海峰演武場結義，想大鬧騾馬市小柵欄慘死，想妻子拉扯著仨孩子又當媽又當爹，今后這日子……

越想越睡不著覺，越睡不著覺心里邊越沉重，就這樣翻來覆去折騰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李三把自己收拾得干凈利落，一邊下炕穿鞋一邊看妻子對著鏡子梳頭。他見妻子梳頭時右胳膊怎么也夠不到后腦勺，遂走過去，站在妻子身后，關切地問：“你的右胳膊咋地啦？”

妻子回頭看著他一笑，說：“沒啥，就是這陣子肩膀子老是疼，可能是干活不小心抻的?！?

“哦，往后干活可要小心吶，咱這個家可就指望你啦?！?

“哎?！?

妻子答應著，又扭回頭對著鏡子繼續梳頭。

“來，我幫你梳。”

李三拿過妻子手里的梳子，認認真真地幫她梳起頭來。

他記得，妻子的頭發又黑又密，散開來像黑色的錦緞，閃著亮亮的光澤。可此時，攥在他手里的頭發干枯發澀，已經不再油黑發亮了，而且前額和兩鬢已經出現了斑斑白發。撫摸著那一根根刺眼的白發，李三不禁心頭一酸。妻子自打十幾歲嫁到李家，就頂個大小伙子干活，家里外頭，風里雨里忙活，上顧老下養小，還要為他這個大老爺們兒擔驚受怕，提心吊膽。剛剛三十幾歲就長了這么多白頭發，這都是愁的呀。

想到這些，李三的手有點發抖，慢慢為她挽好發髻，心中翻江倒海非常不是滋味兒。想著此一去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到這個家，再也見不到日思夜想的親人朋友。自己死了，一了百了，可是他們呢？

唉——

李三忍不住長嘆一口氣。

“孩子他爸。”

妻子忽然扭過頭，緊緊依偎在他的懷里。

“孩子他媽?！?

李三強忍淚水，擠出一絲微笑，捧起妻子那張原本紅潤鮮亮如今憔悴不堪的臉，用手指輕輕抹去那滿臉的淚花，低下頭，深情地吻住那長著一串串火燎泡的雙唇。

李三要走了。臨行前，他思前想后還是把自己心里的打算告訴了妻子。

妻子把洗好的衣服裹個包袱遞給他，壓著嗓子說：“快去快回，記著有事往家里捎個話兒。”

“哎。”

李三孩子似的答應著，不敢抬頭，更不敢看妻子那祈盼的雙眸。就那么默默地接過妻子遞過來的包裹，低著頭走出院子，來到門口，解開那大白馬王子的韁繩。不知為啥，那馬見了他驚恐地后退著，就是不肯邁步。李三于是拿起馬鞭子，使勁扽一下馬韁繩，大吼一聲：“走！”

然而，那馬好像釘在地上一樣，仍是紋絲不動。

“你走不走？”

李三舉起鞭子，那馬看著主人，哀哀地嘶鳴一聲，還是不動彈。李三氣壞了，掄起鞭子狠狠地抽了下去，馬背上立時鼓起一道鮮紅的血印子，但那馬仍是穩穩地站在原地不動，一副打死也不走的架勢。李三掄起鞭子又抽了一下，那馬疼得渾身打顫，又直著脖子嘶鳴一聲，然后把腦袋耷拉下來。

李三看一眼那馬，高高舉起的鞭子立刻軟軟地放下了，他看見自己心愛的大白馬那一雙褐色的大眼睛竟然蓄滿淚水，正一滴一滴往下掉。

“王子。”

李三扔了鞭子，抱住馬頭，心疼地撫摸著它柔順的鬃毛，低聲說：“王子，我必須得走了，要不還不知道要連累多少人跟我受苦受累呢?！?

那馬就像聽懂他的話似的，又嘶鳴了一聲，邁開四蹄，不情愿地跟著他向村外走去。

出了村子，李三回回頭，最后再看一眼那熟悉的景物，騎上馬頭也不回直奔京城而去。

一路快馬加鞭，到BJ城的時候，天還沒有完全黑透。

李三牽著馬挨個兒街道尋找清涼寺，還算幸運，很快就被他找到了。他把馬拴在門口的拴馬樁子上，推門走進去?？撮T的老和尚問他是上香還是做佛事，李三禮貌地深施一禮說：“請問老師父，您這寺里有沒有一個姓洪的師父，或者叫洪什么的法師??？”

老和尚聽罷愣了一下，問：“施主要找的這個人大約多大年紀呀？”

李三想了想，說：“怎么著也有七八十歲了吧？”

老和尚一聽七八十歲，當即搖了搖頭：“老衲今年八十歲，在這清涼寺住了三十多年了，還真沒聽說過姓洪的和尚，更沒有叫洪什么的法師，不好意思，施主還是到別處找找吧，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這……”

李三轉身剛要走，那老和尚在身后喊了他一聲：“施主，等一下。”

李三回頭看一眼老和尚，只見他神色緊張，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態。李三趕緊轉回身，老和尚把他拉進門房，掩上房門壓低聲音問道：“請問施主，你要找的那個人是不是太平軍的人啊？”

李三點點頭。

嗨——

老和尚長長地嘆了口氣，幽幽地說：“我們這寺里，確實有過這么一個人，我沒見過但聽說過，那然是太平軍首領洪秀全的侄子，太平天國起義失敗后躲進清涼寺出家當了和尚，可是最終還是被朝廷發現，拉到菜市口砍頭了。嗨，這年頭兒，可別跟朝廷作對呀，那等于拿雞蛋碰石頭啊。年輕人，你找他是……”

李三笑了一下，說：“呵呵，他是我一個長輩的朋友，我那長輩臨終時托我把一件東西交給他，嗨，這人都沒了我還咋給他呀？只能帶回去了，謝謝您了師父?！?

“阿彌陀佛，見面就是緣吶，不用謝?！?

告別老和尚，李三心情沉重地走出寺門，心里琢磨著，看來黃蓮圣母媽媽交代的這第二件事要辦不成?？墒牵切蘸榈臎]了，總不能把那么重要的東西隨便送給誰吧？怎么辦呢？一邊低頭琢磨著，走向自己那匹馬。到馬跟前剛解下馬韁繩，一抬頭，發現迎面跑過來一大隊官兵，前面的舉著燈籠火把，后面的拿著刀槍劍戟。領頭的騎一匹高頭大馬，太監打扮，手里拿個蠅甩子，正是朱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