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他走遠的背影，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緊緊跟了上去。

宇文邕與何泉一前一后地走在我前面。何泉倒是會時不時地回過頭來看我?guī)籽郏钗溺邊s是目不斜視地走自己的路。我這時候才反思起來，自己這樣是不是臉皮太厚了些？

他們走到一輛停著的牛車邊，車夫趕緊上前來行了個禮，宇文邕點了點頭，在何泉的扶持下上了牛車。

我原先以為宇文邕總會交代幾句，可是當看見牛車從我面前恍若無人地駛過后，我傻在了原地。

這是什么意思？

牛車在熙來攘往中向前駛了一段路就停了下來，緊接著就看見何泉跳下車來，繞到我面前，小施一禮，恭敬地道：“姑娘，主子車上有請。”

鉆進牛車里后，我也不敢太靠近宇文邕，而是強裝鎮(zhèn)定地找了個離他最遠的簾口坐下，連呼吸都不敢太重。

“從西市過。”

“是。”

我驚訝地看他好半天，才問出話：“這是要送我回斯人樓么？”

他在黑暗中“嗯”了一聲，很久以后才冒出下文：“亦或你要朕送你出長安？”

“不，不，不！”我條件反射式地答道，心里也拿不準他是什么意思。

這事還要我走的意思么？

牛車的速度慢了下來，緩緩?fù)Ｗ×恕Ｎ覐埧谡獑査稳驮谲囃夂暗溃骸爸髯樱谷藰堑搅耍　?

“下車。”宇文邕淡淡地冒出兩個字，坐著沒有動一下。

到這個時候也沒有說讓我留下來，看來還是得走。

我頹喪地嘆了口氣，掀開簾子下車去。驀地，一只手適時地按住了我的手。

“明日辰時，你隨襄陽公主的人入宮，好好伺候竇小姐。皇甥女若再有閃失，你休想再有僥幸！”

“入宮伺候？你是說……”我話才說到一半，就感覺車里的氣氛沉沉的，轉(zhuǎn)念一想，我倆的關(guān)系好不容易緩和點了，這個時候問多了說不準又他惹惱了。感覺得出來他還是有些在忍我，但人的忍耐都是有個度的，不想當宮女以后有的是時間跟他說清楚。

于是，我改口道：“是，桑陌告退。”

不愿驚擾了其他人，我便從后門悄悄地溜進了斯人樓的后院。

正躡手躡腳地靠近自己的房門，突然發(fā)現(xiàn)院中的石桌邊坐著一個人，她的臉在節(jié)日燈火的渲染下，迷蒙得不真實。

蕓蕓靜靜地與我對望著，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開口。耳邊只有外面的嘈雜人聲、爆竹聲與銅鑼聲，更襯得院子分外的沉靜。她忽然收回了目光，將桌上的畫板翻到背面，起身向我走來，卻在離我不到半尺之處又轉(zhuǎn)了個角度，往旁邊的屋里走去。我只是看著她的背影，一時間也說不出什么來。

她走到門檻處卻頓住身子，對著我說：“一聲不響的就走了，你確實瀟灑的很。只圖自己安逸，不管別人擔心。”她三兩步邁進屋里，拿了個抱負出來扔給我，“還要人家和尚幫你把東西送回來，你真是越來越不得了了。”

“我哪里有……”不容我將這句話說出口，蕓蕓已經(jīng)“砰”的一聲將門砸上。

我知道她還在氣我，此時卻沒有心情去討她原諒。走到石桌邊坐下，頓感一個頭兩個大，我這過的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生活？

手撐著下巴走神時，手肘突然碰到蕓蕓的那幅畫，好奇之余，我將它翻了過來。

呈現(xiàn)在面前的是余魚影池的春日，而在桃花飄飛、柳舞水蕩漾的池畔，隱約可以看見兩個女生嬌小的背影，仔細一看，竟不難辨別出我與蕓蕓的特征。

我們兩在高中的時候，這樣的情景，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艷麗的畫幅右上角是娟秀的一行字：

再也回不去的日子。

我鼻子一酸，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滴在畫上。我一慌，立馬用袖子去擦。

“把畫還給我。”身后冷不丁地響起蕓蕓的聲音，我嚇了一跳，轉(zhuǎn)過身去看她。

她瞥了一眼我手里的畫，一把將它從我手里奪過去，轉(zhuǎn)身回屋。

“明天就是十六了，早點走。”她將關(guān)了一半的門打開，盯著我半晌才又說，“我早就不想在這里待了，找個機會就會走。”說著，關(guān)上了房門。

“蕓蕓，”我趕緊叫住她，囁喏許久，才道，“他讓我明天進宮伺候竇小姐。”

蕓蕓關(guān)門的手僵了僵，低垂著眸子，疲倦地輕嘆了一口氣，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反正就是變掛了吧。這樣也好，那你就好好休息吧。”

我昨晚還在想怎么去找襄陽公主的人，今天一大早就有人來找我進宮，一看就是上次引我出宮地均姐兒。均姐兒不愧是襄陽公主身邊的貼身丫鬟，舉止高雅，很有一身不俗的氣質(zhì)。

“姑娘多心了，是竇小姐吵著要見姑娘。陛下拗不過小姐，才找姑娘進宮與竇小姐玩耍一日，并無意溜姑娘在宮中為婢。”

聽到均姐兒這句話，我才大大松了一口氣。原來是托那小丫頭的福氣，我才不至于淪落到被驅(qū)逐出城的境地啊。還好也不用留在宮中當宮女，只是陪玩而已，這樣既不用離開長安，也不用為奴為婢，還算是最完美的結(jié)局了。

“娘姐姐！”我與均姐兒還未行禮，一身鵝黃長袖對襟襦裙的小丫頭就沒頭沒腦地從花園里竄出來抱住我的腿。

“小姐！”均姐兒皺了皺眉頭，低斥道：“你好歹也該讓我倆先行禮，這樣太沒規(guī)矩了！”

小丫頭撅著嘴唇，松開我，往后退了幾步，裝模做樣地清了清嗓子，像個小大人一樣板起張臉，脆生生的聲音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說道：“還不快些行禮！”

我與均姐兒對望一眼，都是一臉的忍俊不禁，向她行了個禮，配合道：“叩見竇小姐。”

“嗯，起來罷。”

“哈哈哈……”看小丫頭像模像樣的點頭，我實在忍不住，當著均姐兒的面就笑了出來。

君姐兒本來也是忍著的，見我笑得過頭了，立即收了笑看我一眼，轉(zhuǎn)而將手里的食盒置于石桌上，一層一層打開，對穆兒說：“小姐，這是長公主與侯爺，特意命奴婢帶給小姐帶的甜點。”

“哼！”穆兒饞貓似的跪在石墩上往食盒里瞧了半天，忽然跳下石墩，背過身去，“襄陽竇毅為何自己都不來！”

君姐兒嘆了口氣看著我，將食盒推向我，大意是要我哄哄她。

我點頭接過食盒，走到穆兒面前蹲下。她又“哼”了一聲，側(cè)過身去，余光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我托著的米糕，吞了吞口水，卻忍住沒有向食物妥協(xié)。

“穆兒，要不姐姐給你講個故事？你聽了再決定吃不吃。”

穆兒想了想，還是轉(zhuǎn)向了我。

“從前有一個王，他的王后生了一個十分美麗的女兒，王大宴群臣，還請了十二個仙女，他們分別都給小公主最美的祝福：美麗，勇敢，聰明，當?shù)谑粋€仙女祝福完后，突然又出現(xiàn)了一個仙女。原來有十三個仙女。國王請的時候忘了請她。她很生氣，就下詛咒說，小公主十五歲的時候，一定會被紡錘刺死。王與王后為了公主不受傷，下令燒毀了全城所有的紡錘，怕公主無意中接觸害她性命的東西，也不許公主出宮。”

我看是穆兒睜著亮晶晶的眼睛期待著看著我的時候，我停了下來，沒有將睡美人的故事講完。

果然，還沒等我說話，穆兒就先開了口：“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吃了東西你再給我講完。”

“穆兒，姐姐給你講這個故事，也是要讓你明白，你娘親與爹爹，就像故事中的王與王后一樣，是為了保護你，害怕穆兒受傷才不敢見你的。等穆兒度過了仙女說的危險期，你爹爹和娘親就能看你來了。其實他們也很傷心，也很想穆兒的。”

穆兒畢竟是聰明的孩子，她那水潤濕眼睛望著我，又低頭絞了幾下衣角，拿起一塊米糕，輕輕點了點頭，咬了一口米糕。

我滿意地笑了，看向均姐兒，她贊賞地沖我頷首。

我收回目光正要回頭，眼光卻被遠處的身影吸引住了。

李娥姿步履匆匆地趕在前面，她后面跟著的是婢女云華。看樣子，似乎是朝我這個方向來的。

果然，李娥姿滿面怒容地來到我面前，我們正要行禮，她就先吩咐道，均姐兒你先帶穆兒去玩。

均姐兒不著痕跡地看了我一眼，福了個身，牽著穆兒走了。而穆兒卻一下子跑過來拉住我的手，不愿跟她走

“穆兒乖，姐姐等下把故事給你講完，你先回去睡一覺。”

在我的好言勸說下，穆兒才不舍得地跟著均姐兒走了。

我看著穆兒走遠了，才回過頭去。可一回頭就對上一雙愈發(fā)含怒的眼睛。

看李娥姿這樣氣急敗壞，如此急慌慌的，我突然覺得陌生了。于是，趕緊低下了頭。

“云華，你也下去。”

“是，娘娘。”

當云華轉(zhuǎn)身離去，李娥姿居然撲通一下坐在了石墩上，呼出的氣息十分紊亂，身上有些發(fā)抖，只是抬著頭看我。她眼里的怒氣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點點的哀怨，憐憫，愧疚。

看見她眼睛里復(fù)雜的情緒，我愣住了。她這是什么意思？

“我做了這么多是為了什么？都要白費了。”她迷離著一雙眼喃喃自語，“什么也沒變，什么也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