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來，朔風肆虐，天寒地坼，這個冬天處處散發著透骨奇寒，比往年冷上一倍不止。

金廣進之病已去七八，李伯帶著咖啡豆前兩日也到了。李伯自金家破敗之后，帶著存銀回桑梓郡開了間藥材鋪子。金家之人個個都是精明商人，藥材鋪子在李伯一手操持下本生意興隆日進斗金，哪知也因此得罪了當地有背景的藥材商人，被人尋了由頭低價強買了鋪子，正在此時收到元寶捎去的消息，索性一路北上天京，看能否尋些生計。

葉紅飛現下養著一大家子，自己卻還是個無業游民，雖從赤焰教帶出的銀錢不少，總不能這么坐吃山空。九娘幾次想找個大戶“劫富濟貧”，都被她攔下了，一來摘星門的人一直在找她，二來不能總指望打家劫舍過日子。

這日晚飯過后，葉紅飛披上銀色錦絲大麾，照舊來到朝鳳樓。輕車熟路上了二樓，在與文、風二人常坐的包房坐下。小二忙上前道：“葉公子，風公子、文公子已經到了，正在三樓等您。”

葉紅飛起身舉步上樓，心下疑惑。世人皆知，朝鳳樓三樓從不開放，縱然文墨云、風棲梧這種朝廷官員向來也只是在二樓飲食。

她來到樓上，只見三樓比二樓更為雅致開闊，冬風穿窗而過，檐下銅鈴清越如環佩相擊，躋身樓上，涼風拂面、仙音繞耳，直叫人想脫了紅塵去。

臨江窗前，一名少年臨風而立。他身披金色狐皮大麾，腳踩黑色鹿皮靴，及腰長發用一條蟠蟒紋金絲帶隨意束著，皮膚白皙細致，大眼清澈靈動，鵝蛋臉上掛著兩個酒窩，正笑著打量她。

風棲梧見她上來，介紹道：“這位便是紅飛兄。”又續道：“這位是我與墨云的多年好友，昊軒。”

二人見了禮，一行四人落座后，葉紅飛說道：“今個兒倒是巧了，我帶了新鮮玩意兒給各位。”

風棲梧笑道：“紅飛的新鮮玩意，定是見所未見的好東西。”

昊軒擊掌道：“好極，日日聽墨云和棲梧提起，說你新意層出，如今第一天見面便得幸見識了。”

葉紅飛一笑，“被你們這番夸贊，不是好東西哪敢拿出來獻丑？”言罷吩咐小二拿了四只小碗、少量牛乳、一壺開水。她取出咖啡粉，倒入小碗之中，開水沖入，又加進少量牛乳，屋內頓時芳香四溢。

三人各取一只小碗，迫不及待喝下，初覺苦澀無比，但細嘗之后齒間醇香四溢，十分美妙。

文墨云贊道：“此物口感奇特，先苦后香，讓人品之難忘，我自認游歷天桓，從未聽聞此物，紅飛，此乃外國之物嗎？”

“此物名為咖啡，生長在極南之地桑梓的高坡之上，當地人不識此物，墨云不知，也是正常。”

昊軒眨眨靈動的大眼睛，“咖啡？我天桓竟有這種好東西。”

葉紅飛笑道：“其實咖啡此物不僅僅是一種飲品，它還是一種文化。就如同茶文化、酒文化一般，細細咂摸，其間自有深意。”

風棲梧頷首，“此言有理。此物多年不被人所認知，自有其高潔出塵之風骨。先苦后甘，急躁虛浮之人，必不能得其真味。”

葉紅飛也頷首道：“三位都是深得其意，只是如此雅物，埋沒了未免可惜，不知三位可有興趣，將此物發揚天下？”

昊軒十分興奮，“愿聞其詳。”

“不瞞三位，我打算在桑梓郡成立‘咖啡產業園’，廣泛培植咖啡樹，從栽種、培植、采收到制作將咖啡樹大規模規范化種植。產業園不僅包含咖啡的生產，還包括咖啡沖泡器具的生產和銷售。再在全國較大的城郡，成立‘咖啡會所’，教授咖啡知識，傳播咖啡文化。”

一席話聽得三人目瞪口呆，昊軒道：“我聽說紅飛你大有文才，沒想到竟對經商這般在行，你說的‘咖啡產業園’真是聞所未聞。”

風棲梧也笑道：“昊軒，紅飛腦袋里的東西，廣聞博大，我和墨云都是自嘆不如，這聞所未聞之物，是日日有日日新。”

見文墨云默不作聲，似有所思，葉紅飛問道：“墨云，覺得此法是否可行？”

文墨云頷首，“可行，只是如此大手筆，所需錢銀數額頗大。”

“我的小九九恐怕一早被墨云猜到了。沒錯，紅飛是來向三位融資來了。”

“融資？”三人異口同聲。

“嗯。三位出資入股咖啡產業園，每年年尾，根據出資情況和當年收益，分配紅利。其他譬如管理、技術一類的問題，自由在下負責。”

風棲梧聞言苦笑一聲，“紅飛，你這倒似空手來套我們三匹白狼來了。”

“非也，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嘛！”葉紅飛有意無意瞟向昊軒道：“三位若有感興趣的親戚朋友，也可入股。”

三人雖不明白何為“生產力”，卻心下均知以咖啡的特質，不久必將風靡天桓，甚至整個大陸。葉紅飛倒也不急，“三位大可回去考慮一下，明日我便提供一份‘計劃書’給各位參考。”

文墨云道：“紅飛，來年入春便是大考，莫非你心真不在朝堂之上？”

葉紅飛故作苦笑：“紅飛空有抱負，想為天下百姓謀福祉，卻只能在這種邊門左路上使勁了。”

文墨云疑道：“不瞞你說，初識那日你大展文才一鳴驚人，我當時以為你是有心為之，目的可能是我這個吏部侍郎。如今相處數月，才知我是自詡了。只是以紅飛才干，登堂入殿不是難事，何以要借邊門一展抱負呢？”

“墨云有所不知，紅飛自初生那日起，便是孤兒。”

三人又是一驚，再望向她的目光，又有所不同。

葉紅飛淡笑續道：“后來輾轉被一個夫子收養，只是這戶籍，卻是沒有的。所以墨云你猜的不錯，那日我言語嘩眾，一來想為自己博個名聲，二來的確為一個人而來，卻是棲梧。我先前探得棲梧乃戶部員外郎，希望結交后取得戶籍。只是，后來和各位相交日深，已成至交好友。這私造戶籍可是重罪，紅飛卻是萬萬不愿再存此念了。”說罷起身一揖，歉然道：“請二位兄長見諒。”

風棲梧起身相扶，“紅飛你坦誠相待，何罪之有。”文墨云也忙拉她坐下：“罰是要罰的，就罰你日日供著這咖啡，如何？”

昊軒憤憤道：“孤兒出身本已十分可憐，卻不準入戶籍，這是什么道理？紅飛，你放心，戶籍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你就好好準備考試，準備明年高中吧。”

葉紅飛為難道：“這……昊軒，你的好意我心領了，紅飛不想因為此事為諸位惹來禍事。”

風棲梧笑道：“昊軒既然說有辦法，便是有辦法。紅飛你便放心好了，他一出手，為兄就變成跑龍套的了。”

“如此，多謝。”

昊軒問了紅飛生辰，發現兩人竟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非說自己時辰早過她，硬是賴了個兄長來當。

幾日后，金廣進身體大好，只是死后還生地喜悅過后，臉上仍布滿家門不幸的陰霾。這日葉紅飛請了金家三人到正廳。如今這宅子雖為金家的，但葉紅飛才是名副其實的一家之主，她在主位坐定，金家三人似猜到她有大事宣布，雖明知她仗義相救并非小人，卻仍心下惴惴。

身材瘦小的李伯見她茗茶不語，道：“葉公子，你救了我家少爺，對金家實乃再生之恩，老李一直沒正式拜謝，今兒就借著大家伙兒都在，老李代表金家，謝葉公子大恩。”說罷跪倒便拜。

葉紅飛一聲嘆息，九娘在一邊“噗嗤”一聲樂開了花。

葉紅飛面容一整，“我叫各位來，是想告訴大家，如今廣進病情已經穩定，我和九娘，明兒便搬出去了。”

金家人聞言均是大吃一驚，金廣進忙道：“公子何出此言，如今我們已視公子為恩人，只要公子不棄，此處便是公子的家。”

“廣進此言差矣，當日約定我為廣進醫病抵這房租。如今廣進兄身子大好，我是斷沒有留下的理由了。”

元寶看看葉紅飛，又看看金廣進，半晌一咬下唇，“撲通”一聲跪在當地，“元寶斗膽，請葉公子為我金家報仇！”

金廣進見狀，思索一陣，也跪了下來，李伯見少爺跪了，也跟著跪下。一排三個，齊齊整整一字排開跪在葉紅飛面前。九娘那邊忍笑忍的滿臉通紅，雙肩疾抖。葉紅飛恨不能撫額狂汗，“你們若再跪，我和九娘今日便搬出去。”

三人聞言起身，只聽葉紅飛道：“馮家乃第一皇商，和朝中各路勢力均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想搬倒他們，非一朝一夕之功可畢。”

金廣進道：“公子，你短短數月已和吏部、戶部官員相熟，現在在京城士子之中更是大有名氣，在下相信，假日時日，我金家定能大仇得報。只要亡父能沉冤得雪，金家一切，唯葉兄馬首是瞻。”

葉紅飛點點頭，“如此，我叫你們‘忍’，你可甘愿？”

金廣進道：“悉聽尊便。”

“好，你三人明日便啟程去桑梓。李伯，可還記得咖啡樹生長之處？”

“記得。”

“好，你要詳細記錄咖啡樹生長之處的環境，包括土質、氣候、水質等，尋找桑梓郡其他符合條件之處，一一記錄在案。”她又轉向金廣進道：“廣進，李伯確定了適合栽種之處，你便帶著文墨云的親筆書信，拜會武王。武王見了，自會將允你辟地建園。記得盡量隱藏身份，避開馮家的人，必要時可以讓元寶出面。”

三人眼放金光，“葉兄想廣種咖啡？”

“不錯，剩下的事情，便交給三位行家了。”葉紅飛將咖啡產業園的一系列設想向三人一一闡釋，三位商海老手一聽到大體構思，腦中立刻生出細節。她知自己以現代人的眼光，在大方向和格局上自是比古人高遠，但具體操作卻遠遠不及這些行家，索性放心放手將一切交給三人。

她將書信和募集來的百萬銀票悉數交給金廣進，“你只管放手去做，不必凡事請示。”

金廣進拿著百萬銀票，一雙手顫抖不息，李伯更是淚花連連，元寶看著葉紅飛，眼眶發紅。這豈止是百萬銀票，這是無條件的信任和扶持，很可能還是商界另一個輝煌。

金家人南去以后，九娘天天抱怨宅子空蕩蕩的沒有人氣，葉紅飛也左右無事，開始琢磨一些古代吃不到的美食。

這日請了昊軒、風棲梧、文墨云三人到家中做客。三人見九娘忙前忙后，一副女主人模樣，好生打趣了她一番。

葉紅飛笑道：“九娘這丫頭，可是帶刺的玫瑰，我是不敢碰的，棲梧你一向皮糙肉厚，倒是可以試試。”

九娘英氣颯爽的面上一紅，啐了她一口，“公子沒正經，我去端菜。”躲去廚房了。

風棲梧也是俊臉一赧，望著九娘俏麗的背影，心中一動。

葉紅飛自然是存了心思在里面，九娘雖為江湖中人，摘星門的事情她是早晚要出手平息的。九娘性格爽朗、重情重義，倒是個做嫂子的好人選。棲梧哥哥早已過了適婚年齡，這多少也是因為自己。她從墨云口中得知，自她從風家走失，棲梧便立誓，一日不尋回妹妹，一日便不為家。如今看二人初次見面，倒確實有那么點兒意思，心中大快，道：“今兒給三位嘗新來了。”

昊軒聞言苦笑：“紅飛的新可不好嘗，上次一個咖啡，可是把我家三姑六戚的積蓄都嘗進去了。”

墨云應道：“不錯，為兄可是事先聲明，我已經被你壓榨的底兒朝天了，昊軒家或許還有余糧，你剝削他。”

風棲梧也忙道：“你知道的，為兄貧寒出身，經不住紅飛再三推敲的。”

葉紅飛苦著一張臉，“趕成兒我現在是人人避而遠之的糖公雞了。”

九娘正抱著一堆物事出來，聽見葉紅飛的話，問道：“什么糖公雞？”

風棲梧笑答：“一毛兒不拔，還得粘點兒，不是糖公雞是什么？”

九娘聞言笑得花枝亂顫，昊軒見她放下一堆奇怪物事，問道：“紅飛，這方方正正的鐵匣子，莫非就是你今天的新玩意？”

葉紅飛笑而不答，在鐵盒子里加炭引火，九娘在炭火匣子上放了鐵板，一邊倒油一邊道：“公子說，這東西叫鐵板燒烤。”說罷又取出牛肉、羊肉、各式青菜。

葉紅飛見油已微開，伸筷夾了一片牛肉，放在鐵板之上。伴隨“滋滋”聲響，一股濃郁的肉香彌漫開來，她見肉已由紅轉白，將牛肉放入風棲梧碗中，“棲梧，試試。”

風棲梧將牛肉放入口中，細細咀嚼，贊道：“油而不膩，香！”

那廂昊軒不等主人招呼，早已開動。一桌五人，邊吃邊贊。

文墨云問道：“墨云品其味，竟是從未嘗過，紅飛你這鐵板燒烤，可有經過特殊工序？”

“不錯，這肉片都是事先用胡椒、辣椒、蔥姜煨過的。”

文墨云又道：“紅飛，可否再做一套這物事？”

“當然，近來左右無事，我便做上幾套，給三位兄長每人一套。”

“甚好，我于后日在府中設宴，宴請吏部楊尚書，楊尚書是明年大考的主考官，紅飛你便來相陪吧，于你有益無害。”

“多謝。如此我現下便去準備準備。”此話一出，文墨云和風棲梧均微微錯愕，這話實有逐客之意，雖不明何以飯吃的好好的，葉紅飛忽然下了逐客令。二人只道她有急事，拉著意猶未盡的昊軒，告辭而去。

葉紅飛支開九娘，自斟一杯，面上憊懶笑意不變，“赤焰教的朋友，請現身吧。”

一先一后兩陣陰風，廳中出現一紅一黑兩名男子。紅衣妖邪魅惑，不是李澄泓是誰？黑衣陰狠酷厲，正是晉鵬。

葉紅飛淺酌一口，“少主好興致，來天京賞雪么？”

李澄泓鳳眼隱帶怒意，紅唇鮮艷，邪笑道：“卻及不上你的興致，如今天京誰人不知，葉公子的詩才文章，堪稱一絕。我怕葉公子扮詩仙扮的太投入，忘了自己的本分。”

“勞少主掛心。紅飛一貫獨來獨往慣了，教主交待的事卻是不敢疏怠，至于怎么辦何時辦，教主既然準我便宜行事，時機一到，我自會向教主交待。”

鳳眼怒意更甚，“這么說是我逾越了？”

“紅飛不敢。少主若是來看戲，紅飛無任歡迎。”言下隱有威脅之意，若是少主你要橫插一二，我也就不客氣了。

“我倒是想來看看你的非常手段，卻不料只看見你和別人飲酒作樂。”李澄泓怒道：“葉紅飛！不要再做讓我發怒的事！”

葉紅飛聞言戲謔道：“少主，若不是你日御十女，這番表現，恐怕讓人以為紅飛是你的男寵呢。”

李澄泓心下一震，那股莫名情愫又泛上心頭。多年以來，每見她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一顆心便全系在她身上，再也容不下一物，自己竟是個斷袖嗎？狂妄如他決計不愿承認，于是他夜夜御女無數，只期望用欲望淡卻心間那抹身影。自她離教以來，她的灑然風姿時時盤旋在眼前。每逢天高月潔，他便登高望月睹物思人。前不久收到消息，言葉紅飛于京中文士聲名大噪，便放下教中一切，前來相見。哪知如今見她與那三人把酒言歡，笑意款款發乎真心，心中竟泛起滔天怒意，只想毀滅眼前這一幕才好。

葉紅飛又道：“少主既然見疑，紅飛便解釋一二。我已安排好明春大考，如無意外，過了夏天，便可進入朝堂，借機查探傅君舟和師父下落。”

李澄泓看看桌上酒肉，冷哼一聲，“我和晉鵬會一直留在天京，等著葉大公子的好消息。”說罷紅袖一揚，轉眼間已到門外。晉鵬陰狠看了她一眼，也轉身離去。

葉紅飛深知，以李澄泓邪肆跋扈的個性，若是知道了九娘跟在自己身邊，早晚生出禍端。于是喚過九娘，“九娘，摘星門眾實力如何？”

九娘知她必有深意，詳細把摘星門布防，各人性情武藝介紹一番。

葉紅飛將重要信息記下，沉思半晌，“摘星門跟在咱們后面跑了這么久，是時候掐掉尾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