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農歷臘月初八是得兒三周歲的生日。

這天早上表姐起床的時候，得兒還沒醒，看著兒子酣睡的樣子，表姐的心里掠過了一絲溫暖和無法抑制的柔情。她在得兒的額頭上輕輕地親了一下，在心里默默地說∶兒子啊，你又長大了一歲，是個小男子漢了。今天阿婆要給你過生日啦，姆媽心里真是高興哦！

表姐想讓得兒多睡一會兒，她自己先梳洗好了，就往一只竹籃子里裝著面條、面粉、菜油、一包紅糖，還有幾個雞蛋。做好了這一切，表姐就叫醒了得兒。

兒子啊，你曉得今天是么子日子嗎？杏兒一邊往大木盆子里倒水，一邊問著得兒。

得兒好像還是沒有睡醒的樣子，聽了他媽媽的話，只是搖搖頭。

今天是你的生日啊，你都不曉得啊？婆婆要給我們得兒過生日呢！表姐說著話，就把得兒的衣服脫了下來，把他放在了水中。得兒用小手劃動著盆子里的水，揚著臉問杏兒∶“姆媽，生日是做么事的啊？”

生日啊，生日就是你那天從媽媽的肚子里爬出來的日子啊！表姐笑著拍了拍得兒的頭，開始給得兒洗澡。

得兒用手向杏兒的肚子上摸去，他疑惑地問∶“媽媽的肚子好小哦，我是么樣在里頭的？”

杏兒笑了∶你那時候還沒長大呢，就是好小好小的啊，小得就像一個小貓貓一樣，呵呵！

得兒看看自己，又看看媽媽的肚子，還是不懂地問∶“那得兒是么樣從媽媽的肚子里出來的呀？”

是從媽媽的肚臍眼里鉆出來的呀！呵呵呵……表姐笑得很開心。

得兒也跟著媽媽一起笑了，因為，他覺得媽媽笑了，就是很喜歡他，現在他的媽媽很少笑了。

杏兒拍了一下得兒的小屁股說∶兒子，不要亂動哦，好好地洗澡，媽媽給你穿新衣服呢！

得兒一聽到要穿新衣服了，就很乖地讓杏兒給他的小光身子搓洗著，也不在水里亂折騰了。

洗好了澡，杏兒拿出了給得兒穿的新衣服，這本來是打算過年的時候給他穿的，可是杏兒現在改了主意，她要讓自己的兒子在生日這一天穿得漂漂亮亮。過年是一年一度，而過三周歲的生日，在他的一生中就只有一次喲！

母子兩個收拾好了，杏兒提上了籃子，一只手牽著得兒，就向她的娘家走去。

到了劉氏的家，表姐看到她姆媽今天的精神好了許多，臘黃的臉上也有了點微微的紅色。得兒走進來的時候，劉氏就迎了上去，她用手摸著得兒的頭，慈祥地笑著。得兒卻拽著劉氏的手，叫著∶“婆婆，我餓了！”

“哦，我得兒餓了呀，來，婆婆拿饃饃給你吃！”劉氏說著就牽著得兒的手走到了廚房里，過了不一會兒，就端出來了一笸籮還在冒著熱氣的饅頭，得兒手里也早已拿了一個在啃著。

杏兒說∶姆媽，你身子不好，起這么大早蒸饃饃做么事？等我來做嘛，你要多歇歇呀！

劉氏說∶“我孫子過生日呢！我能做就做一下，到我做不動了，就晚了！”劉氏無意中把得兒當成了自己的孫子，也難怪，老大來發頭胎生的是個女兒，老二來福入贅后，雖然是生了一個兒子，但那畢竟是在人家家里，只有得兒在劉氏的身邊跟了兩三年，也跟劉氏最親，在劉氏的心里，就自然而然把得兒當成了孫子。

杏兒聽了她姆媽的話，心里既高興又難受，但她忍著沒有顯露出來。她對得兒說∶兒子啊，去拿饃饃給婆婆吃，跟婆婆好好玩吧，不準淘氣哦，媽媽去做飯，燒好吃的給你吃啊！

沒有多長時間，杏兒就把飯做好了，其實說到底還是沒有多少東西可做。她先將一碗糖水雞蛋放在劉氏的面前，嘴里說著∶姆媽，把這幾個雞蛋吃了吧，也沒有么子東西吃，你將就著補補身子。

這次劉氏沒有再客氣，她把得兒拉到了自己的身邊，用勺子盛了一個雞蛋給他，自己也就吃起來。杏兒還想要把得兒拉走，不讓他吃那個雞蛋，劉氏攔道∶“你就讓他吃吧，我一個人怎么吃得下？他吃了比我吃了還好呢！可憐見的，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呵！”

依照黃村當地的風俗，過生日一般都是在晚上進行，可是這次給得兒過生日卻改在了早上。準確地說，應該是早上和中午之間，因為吃早飯的時間已過，上工的人們都已經到了莊稼地里。她們在這個時間里給得兒過生日，其實是一個順其自然的時間，對于這一點，杏兒母女倆心里都有了某種默契，而不再去強求那種形式。

吃飯的時候，劉氏也拿出了一瓶酒，杏兒搶著倒了酒，她只給劉氏倒了小半杯，卻給自己倒了滿滿的一杯。劉氏指著自己的杯子說∶“再倒，倒滿，難得喝一回呢！”

杏兒猶豫了一下，還是給她的姆媽倒滿了酒。又給得兒的杯子里倒了一點涼開水，對得兒說∶兒子，跟婆婆干杯，祝婆婆身體好，活一百歲！

得兒真的就用一只小手平平地舉起了杯子，對著劉氏說∶“婆婆，干杯，活一百歲！”

“我的兒哎，真乖！”劉氏的眼圈都紅了。她舉起了杯子，跟得兒的杯子碰了一下，“婆婆也祝我得兒長命百歲，跟狗崽子一樣長得旺旺相相！”

杏兒也笑著站了起來，舉著杯子對劉氏說∶姆媽，我敬你！我愿姆媽的身體早日好起來，女兒還要好好孝敬你呢！說著話，杏兒卻趕忙低下了頭，悄悄擦去了眼框里的淚水。

劉氏“唉！”了一聲后說∶“杏兒啊，就要過年了，要是你那個男人還沒有回來，我是好事說不壞啊，你就跟得兒到我這里來吧，也沒有么子好吃的，就是大家在一起熱鬧些。啊？”

杏兒哽著嗓子答應著∶嗯，我來……姆媽！

這是劉氏自打說出和杏兒斷絕母女關系后，第一次叫女兒的名字。三年多的時間了，自己的名字從媽媽的嘴里叫出來，有著一種讓人揪心的咸咸的滋味。杏兒再也沒有忍住，她也不想再忍，就讓自己的眼淚盡情的嘩嘩地流了下來……

得兒的這個生日雖然過得稍嫌冷清，卻充滿了人世間最難得的溫暖與真情。

吃過了得兒生日的長壽面，表姐的心里悶得發慌。她對劉氏說∶姆媽，我的心里好難過，我想出去走走。又對得兒說∶兒子，媽媽要出去一下，好好的跟著婆婆，又長大一歲了，更要聽話哦……

慢慢地走在村后的圩堤上，看著那些光禿禿的樹和衰敗的野草，表姐的心里感嘆著∶又是一個冬天哦！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別的冷，表姐卻不怕這些，她怕的是心冷。她走著走著，不知不覺間，她又走上了黃村閘。黃村閘依然還是黃村閘，只是那有限的一截水泥路面也現出了不少的小坑小洼。那從黃村街上拆來鋪在閘兩旁的青條石，也不再光潤鑒人，它們的身上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塵，失去了往日的風采。

坐在國堤的二道坡坎上，表姐看著冬日的江水在緩緩流淌，灰暗的天空下流淌著灰暗的江水，表姐的心情也很灰暗。她沒有想到自己的婚姻為何會走到這樣的地步，到底是哪個的錯？

表姐茫然四顧，發現這片草地，這塊石頭都是那么的熟悉。哦，想起來了，表姐曾在這同一個地方坐過兩次，加上這一次就是三次了。江也還是那條江，只是那時候的江水現在已經不知道流向了哪里？心情呢？就更不一樣了。

“杏兒，你怎么坐在這里？”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表姐的身后響起。表姐沒有回頭，她只是淡淡地說∶你是其良吧？

同一個地方，同一個男人，同一句問話，只是那時候的表姐被問話聲嚇了一跳，那時候她是想肖仁想得太入神了。現在呢？表姐自己也覺得很奇怪，肖仁的樣子在她的腦子中成了模糊的一團。

其良走到了杏兒的面前，認真地看著她問∶“你沒有什么事吧？這么冷的天還坐在這里！”

杏兒勉強地笑了笑∶沒事。我會有么子事。就是心里發悶，出來坐坐。你這是從哪里來？

“哦，我是到公社中學里回來，借一點考試卷子，想試試看自己到底怎么樣，再做最后的準備。”其良說著，從背包里拿出來一個塑料袋，對杏兒說，“你餓了吧？我這里有饅頭，還有包子，還有大餅油條。來，吃一點！”

杏兒說∶好好的買這些東西做么事？又不過年又不過節的，亂花錢啊！

“你忘記了，今天不是得兒的生日嘛！”其良笑著說，“現在城里人過生日都作興吃蛋糕，我們沒有，就用這個代替也是一樣。”

杏兒也開心地笑了∶難得你還記著得兒的生日，就是喜歡亂花錢不好，你哪里來的錢喲！

其良說∶“哪個男人還不花點錢！不要緊的，是得兒過生日呢！”

開心的樣子只在杏兒的臉上一晃而過，杏兒嘆道∶唉，真是難為你了！有的人還……杏兒突然住口不語了。

其良明白，杏兒指的應該是肖仁。但其良也沒有說破，他不想再給杏兒添堵，再讓杏兒傷心。他只說∶“走吧，我們去給得兒過生日，一會兒冷了就不好吃了。”

表姐也沒說得兒已經過過生日了，她站了起來，默默地看了灰暗的天空下灰暗的長江片刻后，這才順從地跟著其良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