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已近，家家戶戶多多少少都要購置一些年貨。正是農閑時節，很多人家都在灶塘里架起了熊熊的火，忙著炒玉米，炒紅薯，炒油米等炒貨，這些不但可用作待客的茶點，也預備著饑荒時節的果腹。到了臘月二十四，過小年，是送灶王爺的日子，求他老人家上天言好事，保佑一年五谷豐登，所以要放鞭炮；到了除夕夜，是送舊迎新，所以又要放鞭炮。因此，不論家貧家富，這掛鞭炮都是要放的，可以送送晦氣，迎迎喜氣。年就是在這樣的鞭炮聲和肉香、酒香中飄過去的。

到了農歷二月初六，請了瞎子算命的掐指算過，這是個吉利的日子，也是來發的好日子。

那時候農村辦喜事，跟現在一樣，規模大小、客人多寡，也是根據各家的具體條件來的，當然那些有面子的人家不在此列。

來發家雖然不是村里最窮的，卻也過得窘迫，但面子還是有那么一點點，因此，他這個婚禮辦得讓人看過去就有些奇怪。

來發娶的是師傅的女兒，中國人講究師徒如父子，這就是親上加親了。兩家又都是一個村的人，所以就都有意把場面搞得好看一些。

自從幾個月前兩家商定了結婚的日子，來發就正式把這個日子通知了親朋好友，請他們到時候都要來喝喜酒。喝喜酒當然就要隨禮，禮尚往來嘛，這也是中國的優良傳統。那時候隨禮可不能與現在比，現在動輒就是幾百上千，那時候如果能送上五塊錢，就是給了被送者天大的面子了，大都是一元、二元，還有五角的，饒是如此，笑臉不打送禮人，都得一樣的招待，一樣的客氣，只是心里有數罷了。

來發經過統計，請來的客人大概要準備五桌飯菜，另外就是隔壁鄰居和本生產隊有走動來往的人，他們有的送幾個雞蛋一掛面條什么的，就是個意思，所以他們就只有在一張桌子上吃流水席了。

這樣算下來，收到的禮錢還是不夠酒席的花銷，只有在減少魚肉類這些暈菜的數量上打主意了。但是酒要管夠，農村人好熱鬧，而且一年也難得吃上幾回這樣的酒席，如果酒不夠喝，那是要被人罵死的。那還叫什么喜事？喜事圖的就是個熱鬧。

在喜日子即將到來的前幾天，來發拿了塑料壺上黃村閘商店去買酒。那時候賣的差不多都是一兩二兩用量器量著賣的散裝白酒，酒性烈，卻便宜，經喝。

看著來發進了商店打酒，賣東西的和買東西的人大都認識，就開始逗他；

“來發，打酒吶。到那天可不要喝醉了啊，搞得你老婆哪頭是哪頭都不曉得呵！”

“來發，過幾天就有得大白肉吃了，小心點啊，不要吃卡了喲，呵呵……”

“那肉嫩不？摸過了吧？”

“他還等摸啊，怕是早就嘗都嘗過了，哈哈……”

聽著人們七暈八素的話，來發也不發氣，只是紅著臉笑，逼急了，就回一句：“我摸你妹子呢！”

說著話，二月初六就到了。依照當地的規矩，結婚那天，新娘子都是在晚飯前，天將黒未黒的時候送進夫家。這其中是否有照顧農業生產，并且讓人們留著肚子好好吃一頓的意思，或是另有他意，已經無從查考了。

聽著遠處鬧哄哄的聲音和孩子們的嬉鬧聲，來發曉得送親的隊伍來了，就趕緊催著來幫忙的大頭準備燃放鞭炮。

放鞭炮，撒喜糖，引得小把戲們在地上滾成了一堆。

好不容易等新娘子入了洞房，人們就迫不及待地安頓下來：——開吃。

頓時，肉香，酒香，喝酒聲，勸酒聲，撲滿了一屋子。

此時的表姐卻與這熱鬧無緣，她被來發趕了出來。來發的理由是，不要在那里丟人現眼，讓人背后罵，給喜事帶來晦氣。

聽著遠遠傳來的哄笑聲，獨自坐在村河邊的表姐，一個人黙黙流著淚。

又長了一歲的表姐，已經慢慢嘗過了人情的冷暖，世態的炎涼。她不能怪她的姆媽和哥哥們，只是覺得他們太狠心。

到人聲漸漸小了的時候，表姐偷偷地找到了弟弟來友。

來友很奇怪：“姐，你怎么不在家里吃飯呀？”

姐姐不餓，姐姐不想吃。哎，你去看看還有沒有剩的酒，有就找個瓶子倒一點來，好不好？

“姐，你要酒做么事？”來友更奇怪了。

姐姐不想吃飯，姐姐想喝酒！

“哦，好，我去……”

千萬莫要讓姆媽和哥哥們看到啊，千萬千萬，聽到沒？表姐叮囑著。

“嗯！”來友很卡的向家中走去。

過了好半天，表姐看到來友真的拿了一瓶酒來，表姐的眼淚又下來了。她摸了摸弟弟的頭，柔聲說：回家去吧，早點困覺，明天還要上學呢，啊！

來友回去了，看著大哥窗子上映出的紅通通的雙喜字，表姐咬了咬牙，把酒藏到衣服里，沿著村堤，向小學校走去。

走在漆黑的村堤上，表姐其實是憑著感覺在走。那些讓她傷心的事她盡量不去想，因為她已不讓自己再流淚。好像就在前幾天，她就聽到一個讀過很多書的城里女人說過，你不勇敢，沒人替你堅強。這話聽得她似懂非懂，可她也曉得這是教人怎么做人的話，她記在了心里。

鄉村的夜晚很安靜，少見燈光，周圍的稻田里傳來陣陣蛙聲，似乎在比著誰叫得最響誰叫得最歡。

想著又能見到肖仁，表姐的心情漸漸好了起來。

管他呢，以后只要過好了自己的日子，也讓他們看看，有錢就多孝順父母一點，也算我對得起他們了。

黃村小學的大門還沒鎖，表姐悄悄走了進去，有兩間屋子透著燈光。表姐敲了肖仁的門。

肖仁正在屋里畫畫寫字，準備明天換墻報呢。

聽到敲門聲，肖仁起身開門，一看是杏兒，很是吃驚：“這么晚你怎么來了？”

表姐沒說話，側身進了門。

肖仁只好關了門，仔細地看了看杏兒，發現她的雙眼有些紅，就問：“這是怎么啦？你家今天不是辦喜事嗎？”

我不想湊那個熱鬧。表姐淡淡地說。她的眼睛不由又紅了，卻強忍著沒讓淚再流下來。

肖仁看杏兒這樣，輕輕嘆了口氣：“你好像還沒吃飯的吧？”

嗯，我就是到你這里來吃飯的。表姐很老實。

肖仁搖了搖頭：“唉，你呀……”就要往廚房去。

表姐攔住了他：不要飯，隨便有點菜就好。

不一會兒肖仁就回來了，一手捧著一個碗，邊走邊說：“嘿，還好，你今天有點口福！”

表姐一看，一個碗里放著幾個咸鴨蛋，另一個碗里是兩條煎得黃黃的鯽魚。

肖仁解釋：“鴨蛋是學生送來的，魚是大隊給的。”

黃村雖然處在湖邊，想吃魚可也不容易，那個時候什么都是國家和集體的。

“哎，杏兒，你怎么不要飯呢？不餓嗎？”肖仁有些奇怪。

我不想吃飯，我想喝酒。表姐笑了，你也來喝！陪我喝！

“我？不，不，我還有事呢，你也少喝點！”肖仁急忙說。

你就當是可憐我嘛，陪我喝一點點，好不好？表姐說著，就從衣服里拿出了酒。

肖仁見她這樣說，無法，只好拿了兩個茶杯，坐到了杏兒對面。于是兩個人就喝了起來。

肖老師，你那個女同學后來又來過嗎？喝著酒的表姐問。

“沒有，她一家走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唉！”肖仁有些傷感。

走了好，走了干凈！表姐似乎喝多了。

肖仁也沒怪杏兒，只顧悶著頭喝酒。

唉，你說說啊，自己找不到老婆，還想搭上我，世上哪有這樣的理？表姐沒頭沒腦地說著。

肖仁聽了杏兒的話，這才噴著酒氣說：“你不是沒被搭上嘛！”

那是你幫我，以后還要接著幫啊，我是苦命的人哦！

說著喝著，喝著說著，兩人就都醉了。

雞鳴，晨白，新的一天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