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半個鐘頭，我實在覺得乏味，便跟二姨太打了一聲招呼，獨自走出了繞梁軒。繞梁軒外景色怡人，四周參天大樹環抱，看上去雅致幽靜，與身后繞梁軒內的喧鬧相比，仿若兩個世界。

這時天色已近傍晚，晴空中泛起久違的晚霞，我沿著小路走出繞梁軒，遠處有一處亭臺樓閣，想著正好去亭中小坐。于是便走了過去。

登上亭子之后才發現原來亭中早有人，正準備往回退，發現亭中發呆之人竟是梓君。一時進退兩難。

我的動靜大概驚動了梓君，梓君回頭看，見到是我，對我一笑。

“戲不好看嗎？”

“不是的……很好看，其實，其實我不怎么懂看戲……”我一時緊張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呵呵，其實我也不喜歡看戲。”

梓君笑起來的樣子很儒雅很溫柔，像是可以融化一切，他有一種魔力，讓每個與他相處的人都自然的放下防備，只是感覺眼前這個人，是可以趕走嚴寒的春風，是可以沁人心脾的夏雨。

梓君倚著亭子的欄桿坐下，微微的風拂過他的發梢。他直視著遠處的天空，微微向上的嘴角勾勒出仿佛畫一般的美妙。

我一時竟有些看呆了。

梓君回過頭：“你不坐么？”

“恩”我走過去在梓君的對面坐下，這里確實是偷閑的好去處，亭子的地勢偏高，可以遠遠看到瓊華園的湖景。亭子四周草木叢生，在大樹的遮蔽之下，冬暖夏涼，甚是愜意。

梓君靜靜的沉醉在美景之中，我第一次與梓君獨處，心中早已千軍萬馬，卻還得努力做出平靜的模樣，我雙手不停的搓著衣角，想著應該說些什么呢？

“你為什么不答應回來幫大老爺打理生意呢？”最終還是我先開了口，可是剛開口又后悔萬分，這分明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想扳回來，于是尷尬的笑道：“我好像不該問這個，你可以不用回答的。”

不過梓君看上去并不很在意，他淺笑盈盈的看著我，

“因為我并不喜歡做生意，就像不喜歡看戲一樣，我覺得這不應該我的人生……你有沒有想過你的人生應該是什么樣的？”

這句話問得我一時語塞，我不知如何回答梓君的問題，因為我幾乎從沒想過這樣的問題，我只能茫然的看著梓君。

梓君并沒有等待我的回答，只是自顧自的繼續說著。

“我在上海，父親讓我念商科，他希望我可以學成回來幫他打理生意，但是他不知道我早就偷偷的改去學醫。”梓君笑笑：“我從小在辛園長大，所見所想都極其有限，我并不希冀與自己的人生是重復在這園子里生活了一輩子的長輩們的人生。我想要做些更多更有意義的事情。”

“有意義的事情？”

“恩，是自己覺得有價值，并可以為之奮斗一生的事情。”

“你找到你人生中想做的事情了嗎？”

梓君的右手托著下巴，眼神很堅定的看著遠方：

“我和姐姐不一樣，她從小就十分看重父親對她的想法，所以她努力的學著做生意，事實上她也很能干，若她不是個女人，恐怕早就可以一個人撐起辛家的家業了，那么爸也不會要我回來，這些年她為之而付出的所有一切，豈是辛家的一個規矩就可以說服的，其實我很痛恨這種封建的規矩！現在已經是新的時代了。我想有一天，每個人都會沖破這些舊制度的桎梏，迎接一個新的時代。”

說到這，梓君的臉上有了一絲激動的神采。

我并不太明白梓君說的話是什么意思，但是梓君臉上認真而執著的表情讓我覺得，那一定是一件很偉大的事情。

“上海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上海呀，上海是一座很繁華的城市。那里不像這兒封閉守舊，那里的女孩們會穿著時髦的洋裝，參加各種交際的舞會，她們中有一群標榜著新女性標簽的摩登女郎，向舊觀念舊思想挑戰……”

我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我絞盡腦汁的去想象，想要在腦中勾勒出那個城市的模樣，但是卻什么都想不出來。

“說說你，你為什么會嫁到辛家？”

我看向梓君，梓君正歪著頭笑著看著我。

一陣冷風吹來，遠方落日的余暉只留下一團隱約的光亮。

“我的父親，欠了很大一筆賭債，他需要我的嫁妝來為他還債……”

梓君點點頭，一時我倆都無語。只是靜靜的坐在亭中，聽著風聲。

突然遠處有腳步聲傳來，

“梓君？”

梓君聞聲而起：“媽，我在這。”

只見大房的二夫人款款的走進靜心亭：“這一下午你都躲這偷懶呢，你父親到處找你。”二夫人大概沒有想到我也在亭子里，忽然看到我，嚇了一跳：“這還有人呢？”

“二夫人好……”我忙行禮。

二夫人微微點一點頭，也不多言語，只是對梓君淡淡的說道：“看戲的都已經散場了，我們回素清居吧。”

梓君應了一聲，二夫人對我點頭示意，便走出了靜心亭。

梓君回頭，笑著朝我說了一句：“如果不愿意，就試著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說完就跟著二夫人走出了亭子。

我獨自站在亭子的中間，想著梓君的話，命運究竟是什么，我從沒想過，只是順從著宿命的河流漂泊，梓君的話，就像一個種子，埋在我心里，我開始思考著這個問題。想要找到答案。

辛宅里，高掛的大紅燈籠都如數被點亮，羊腸小徑上，梓君小心翼翼的攙扶著二夫人。

“二房的人，還是少來往些，免得別人看到了，恐怕又有閑話。”

“媽，你不要擔心，我今日也只是偶然遇見，便聊了幾句。”梓君解釋道

二夫人滿意的點點頭，繼續道：“你今日怎么能當那么多人面直接拒絕你父親，他很生氣。”

“我并不想拒絕爸，但是我也不想騙他。”

二夫人嘆了口氣：“我在辛家，人微言輕，我不能為你說些什么，但是梓君，有些路可能是你生下來就要走的，你無法拒絕。這是你的命！”

梓君默默的聽著，一言不發。

“回去給你爹認個錯，一切聽你爹安排……”

“媽……”

“好了，聽媽的話。”

“……”

梓君不再說話，他知道再說下去也沒有意義，只是扶著二夫人走進了素清居，這時一處幽僻的小院，和辛家其他的宅子相比，素清居幾乎沒有任何裝飾，如同它的名字一樣，清素寡淡，院中房屋不大，統共三件房。不過院落中放滿了精心護養的盆栽，一看便是主人花了心思的東西。

而此時在辛宅的西院，喧鬧過后，在歲末之夜，似乎也還未平靜。

“老爺，我真心為你抱不平，這辛家能有今天，有一大半都是你的功勞，大老爺今天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要把辛家都交給梓君，他可是一份力都沒有出過的。什么傳男不傳女，傳嫡不穿庶，若不是老爺你是庶出的，論才干論能力，當年繼承家業也輪不到大房。”三姨太憤憤的說著，完全沒有注意到一邊的二老爺臉色已經很不好了。

“你給我閉嘴！”二老爺不耐煩的說了一句。

“老爺~~~我是真心替你不值嘛……”

“好了好了，老爺今天忙了一天了，讓老爺休息休息，今兒是除夕夜，大家都各自回園里守歲吧。”二姨太打著圓場。

一邊四姨太笑笑：“走了……累了一天了，明兒別叫我吃早飯了。我要好好補補覺。”說著也不管他人的反應，就徑直打前走了。

三姨太白了一眼：“切！”

“老爺，我們回怡芳閣吧，梓成等著你陪他守歲呢。”二姨太回頭對老爺說。

一邊的三姨太有些猶豫，不過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了：“老爺，你每年都陪梓成守歲，今年到尚秀閣陪陪我吧，二姐有梓成陪，我每年都一個人，自從我們的孩子沒了之后，你都已經很久沒有來陪陪我了，老爺……”三姨太與平常刻薄驕傲的樣子完全不同，她楚楚可憐的眼神看著老爺，讓人不忍心拒絕。

二老爺遲疑了，他看向二姨太，似是在詢問著二姨太的意見。

“三妹說得也是，老爺就跟三妹回尚秀閣去吧。我和梓成自己回怡芳閣就好了。你也難得陪三妹守一回歲。”二姨太倒是很大方的答應了。

三姨太見二姨太都支持，只看老爺如何決定。

“走吧，去尚秀閣。”

三姨太喜上眉梢，都顧不得其他，只有說有笑，傍著老爺很快就走遠了。只留下二姨太牽著梓成，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

尚秀閣內，門開了，一個模樣清秀的丫頭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水來到了正在榻上閉幕養身的二老爺面前，二老爺依然雙目緊閉，一動不動。丫頭站著看了看老爺，接著左右張望了一番，見沒人，便蹲下了身子，將二老爺腳上鞋子小心的脫掉，放進盆里，二老爺的眉頭隨即鄒了一下。丫頭的手在水中輕輕的摩挲著盆中的腳，然后輕輕的按摩著，一下一下。二老爺緩緩的睜開眼睛，看著眼前模樣清秀的女孩。

“你是三太太房里新來的丫頭？”

“回老爺，來了有小半年了。”女孩睜著水汪汪的眼睛，看著二老爺，眉目中流露出一股自然的媚態。

二老爺端了端身子：“叫什么名字？”

“老爺，我叫秀兒。”秀兒含情脈脈的低下頭，帶著一股少女的嬌羞之態。

老爺把手伸進盆里，抓住秀兒的手：“秀兒，真是個好名字……”

“老爺……”秀兒害羞想要將手抽出，老爺卻拽的更緊了。

秀兒笑著將頭偏向一側，只任憑老爺抓著她的手。老爺順勢一拉，秀兒被拉到了老爺面前，老爺從腰將她攬進了懷里。

“你在干什么！”恰在這時，三姨太進了房。

秀兒立馬起身與老爺保持了距離：“三姨太，我給老爺送洗腳水。”

“我不是讓你放下水就出去么？”

“我……我……”秀兒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是我讓她給我按按腳，現在你來了，秀兒，你出去吧……”

“是！”秀兒連忙頭也不敢抬的端著腳盆出去了。

三姨太臉色難看的站著一動不動，老爺瞇著眼睨著她：“你今兒是叫我來看你的臉色么？”

三姨太聽出老爺語氣中帶著一絲慍怒，一肚子的火也只能忍氣吞聲。

“我哪敢給老爺臉色看，老爺今兒累了，我給你捏捏肩吧。”

老爺滿意的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老爺！自我上次小產之后，你已經很久都沒有來過我房里了。”三姨太一邊按一邊說，語氣柔和了許多。

老爺閉著眼睛，一言不發。

“老爺……我身子已經調理好了，我還想為你生個少爺……”

聽到這時，二老爺睜開眼，看了看三姨太，然后起身抱起三姨太，走進了里屋，里屋的簾子放了下來，在殷虹的燭光下搖曳著，春色滿帳。

午夜，辛園里放起了鞭炮，炮竹聲聲，宣告著新年的來臨，各個園里，燭火通明。此時我好容易將梓康和小圓哄睡著了，我走到園子里，天空晴好，雖然沒有月色，但是空氣中隱約有著春風的氣息，大約這就是春天要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