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扶言番外
- 眾生·浮世相
- 故人老友
- 2798字
- 2015-12-28 10:45:15
其實,十七歲回國之后,扶言并不常見到扶蘇,他們只是偶爾會碰見一次。那時,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在他耳邊說扶蘇的壞話了,他不全信,但也沒有完全不信,畢竟他知道,十四歲時被阻在茶陵城外,扶蘇出了不少力。但那個時候,他還不確定扶蘇的這個阻擋,是為了國事,還是因為私心。
扶蘇見到他的時候,總是會停下來,說一些小事。扶言常常記得他嘴角溫和的笑意,扶言也不得不承認,他這個哥哥很討人喜歡,很溫暖,很真誠,那是一個跟他完全不同的人。
有時候,他會恍惚的覺得,他們之間好像沒有十一年分別的時光,他們還是小時候的他們,完全不似別人口中的劍拔弩張。
后來,和他交好的內(nèi)侍告訴他,君夫人開始在國君面前說他的壞話。再后來,父王果真慢慢了疏遠母親和他,他常常看見母親一個人拿著帕子抹眼淚,那個時候,他學會了防備君夫人和扶蘇。
徹底對這個王宮里的親情失望,是在十七歲出使唐國之后,他沒想到父王真的想殺他,也沒想到,他到最后選擇相信的人,原來是為了害他。
他忽然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多余的人,就像擋在別人腳尖的石頭,有用的時候,就拿起來墊腳,沒用的時候,就被遠遠的踢開。他曾經(jīng)以為,親情是這個有太多虛假的王宮里最后一方凈土,而如今這方凈土也不在屬于他了。
母親死的時候,他整整跪了三天三夜,他知道母親原本可以不用死的,是那個君夫人,平日里也對他很好,很善意的的女人,卻在背后要了他母親的命。
在那三天三夜里,他開始真正的,認真的思考自己的處境,他知道,自母親死后,這個世上,便再也沒有其他人可以相信。
后來,扶蘇再見到他的時候,依舊溫和,依舊會停下來和他說幾句無關痛癢的小事,態(tài)度隨意的像一個真正的哥哥。可這樣的扶蘇卻讓他更加難受,扶蘇每一次的客氣問候,每一次仿佛帶著善意的微笑,每一次在眾人面前道貌岸然的客套,他都不得不提醒自己,這些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他想扶蘇只是另一個翻版的君夫人,在溫和的外表下有著一顆陰狠的心,以前他時常會被他儒雅的外表所騙,之后,他不會再上當了。
他和父王的關系自十七歲,就完全破裂,扶言總是覺得父王根本就沒有把他當做兒子,他甚至不如那些大臣。大臣們不犯錯的時候,父王至少不會想殺他們。而他即使不犯錯,即使從來沒有野心要奪世子之位,父王還是時常提防他,只要他稍微露出那么一點點的野心,父王就會毫不猶豫的除掉他。
他常常想,為什么同樣是兒子,待遇就如此不同,難道只因扶蘇比他早出生幾個月,所以就注定了高高在上,而他就注定一生匍匐在他腳下,過著東躲西藏,膽戰(zhàn)心驚的日子?
從十七歲的時候,他就開始了反擊。
他不甘心,在邾北苦寒之地做了十幾年的人質(zhì),期間顛沛流離,換來的只是這樣,只是父王不冷不熱的注視,只是東躲西藏的日子?
既然他的不幸都是因為扶蘇,既然父王那么寶貝疼愛他的大兒子,那他就偏偏不讓扶蘇稱心如意。既然他不好過,那我們就一起不好過。
他開始瘋狂的毀掉屬于扶蘇的一切,只要扶蘇想保護的,扶蘇想要的,他統(tǒng)統(tǒng)都要毀掉,他越在乎什么,他就毀掉什么。
可出乎他的意料,扶蘇還是對他客氣又禮貌,還是那副真誠的嘴臉,扶言有時候會淡淡的想,扶蘇他這么堅持不肯和他撕破臉皮,究竟想干什么?
他想,扶蘇一定別有用心。
每次他用淡淡的微笑回應扶蘇的時候,心里總是冷冷的想,看,你會的那些偽裝,我也會。
這個王宮里,誰比誰的演技更高,誰比誰更虛偽。
扶蘇時常會掂著酒來找他,在清涼的月色下,在湖心的小船里,在開滿桃花的山坳處,他們常常會喝著小酒,說一些少年往事,他有他的往事,他有他的。
有時候,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酒的作用,還是扶蘇的演技太過高明,很多時候,扶言常常會產(chǎn)生一種恍惚,覺得在清幽的月色下,和自己的親人共飲的感覺很美好,扶言覺得自己喜歡這個失去理智的瞬間,非常非常喜歡。
但他總會告訴自己,那些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那天,他倒在石案邊的時候,腦子里最后一個念頭,竟然是,如果這一次就這樣死去,也挺好的。
他就不用在塵世,如此苦苦掙扎。
這個世上,從來沒有人需要他,也沒有人在乎他,他死了,或者活著,都沒什么所謂。
可第二天,他醒來了。
就像往常的歲歲月月里,他每天傍晚醒來。只是這天傍晚醒來的時候,窗外下了大雨。
好像什么都沒有變。
然后,他就見到了那個叫原臻的姑娘,扶言記得她,她是扶蘇從夏國帶回來的女子。
然后,她告訴他,扶蘇死了。
一開始時,他真的不相信,他想扶蘇這是想耍什么花樣,又想怎么設計他,他這樣認為。
直到踏進靈堂,看見扶蘇靜靜的躺在棺槨里,直到君夫人那一巴掌打下來,他才突然驚醒。
往事像一盞旋轉不停的走馬燈,在剎那里醍醐灌頂,穿堂風拂過衣襟,他全身忽然流過一陣可怕的顫栗,他開始害怕起來,害怕,扶蘇說的話都是真話,他更害怕扶蘇曾經(jīng)說過的話都是真的。
他看著再也不會醒過來的扶蘇,身體不停的抽搐著,悶在心底的一口血吐出來,好像突然間就以前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
以前不愿意去想,也不肯去想的事情,現(xiàn)在突然都回到心頭,以前一直想不通的事情,也突然一下子想通,其實那么簡單而淺顯的事情,他卻一直以為很復雜。
那個叫原臻的姑娘說,“你要的不過一份真情,你卻又不相信真情,除非用生命來證明,但用生命證明的真情,你在得到的時候,同樣失去了它”,他才突然明白,這些年,自己究竟在苦苦掙扎什么。
扶言曾經(jīng)很痛恨自己身邊有那么多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可原來,那一聲關切的問候是真的,那一次帶著善意的微笑,也是真的。
扶言曾經(jīng)以為兄弟這個詞用到扶蘇和他身上就是一個笑話,兄弟更多的只是表達他們的血緣關系,卻跟他們本身沒有任何關系。
扶言見過真正的手足,在逃荒中,哥哥緊握稚弟的手,唯恐分離。扶言以為那才真正的血緣。
其實,直到,現(xiàn)在,扶言才想起來,暈倒在石案邊的那個晚上,他朦朦朧朧的記得,有一個很溫暖的懷抱。
那個懷抱溫暖而寬厚,很像六歲之前,父王的懷抱。
他知道自己欠了無法償還的債,因為那個給他最寶貴東西的人,已經(jīng)消失了。這個世上,唯一對他好的人,唯一給他真心的人,已經(jīng)走了。
他覺得自己的哥哥,原本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國君的,因為他知道怎樣去愛別人,可自己卻把這一切變成了不可能。
扶言醒來的時候,更鼓才敲到三更,月亮又大又白,他站在桃花樹下,白衣黑發(fā)被風吹的凌亂,看著遠處漆黑一片,突然想起十七歲。他從邾國回到茶陵,哥哥站在城門外,白衣黑發(fā),陽光映在他身上,沒有一絲陰影,遠遠的對他伸出的手。
路旁的荼蘼花在春末的陽光下開的如火如荼。
扶言曾經(jīng)以為自己的人生是一個白晝到暗夜的歷程,就像我們?nèi)松袩o數(shù)個日日夜夜一樣,我們總是從光彩非凡走向黑暗,直至完全被吞噬。可如今,扶言發(fā)覺自己生命中那段黑暗的時光中,曾經(jīng)被點點光亮照耀著。也許人生中總有那么一點光亮不會熄滅,就像夏夜里那漫天飛舞的螢火蟲那逶迤的光亮一樣,永遠不會被夜色席卷。
無論多么深沉的夜。
扶言回到房間,蓋好被子,雙手緊緊抱著自己,就像他小時候蜷縮在哥哥的懷抱里那樣。
天色熹微,新的一天又要來臨,可扶言知道,自己的人生,再也不會有陽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