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長生醒來的時候，身邊只有原臻，她怔怔的看著月白帳頂，良久，才肯去正視原臻，聲音空蕩蕩的“原來，我還活著嗎？”

原臻靜靜的看她，“我以為公主是個理智的人，今次為何如此沖動？”慕長生無力的笑“沖動？我不是沖動，這是我唯一的出路”。

她看見窗外的一株梧桐，蒼翠中漫出暈黃，是熟透的顏彩，她道“我知道被遣送回國的公主的命運是什么，父王會為我另擇夫君，可能是個老頭子，可能是個喪妻的將軍，可能是個紈绔子弟”。她聲音疲憊中透出一點悲涼，“可我不想要，我不想重復慕長依的悲劇”。

夕陽沉下來，從窗里望出去，外邊是一片暗色的橘紅，夕光輕微，慕長生若有所思的看著遠處炊煙，笑了一下，那種從心底溢出的笑，卻又帶點苦澀，“小時候，特別喜歡讀《詩經》，每次讀到，‘死生契闊，與子成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就忍不住掩卷幻想，一直以為自己也能這樣。現在想想，那時候真傻，”她說完這些話，忽然側過身去，一只手捂著眼睛，強撐著平靜，嗓音卻還聽得出壓抑的顫抖，“出嫁之前，我一直覺得自己幸運，可以嫁給喜歡的人，我想，既然上天如此垂青，我定要好好珍惜，好好對他，以前，被人說三道四，也從來不在乎，但嫁給他的時候，我想我應該收斂了，我要做一個端莊的世子妃，一個可以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的世子妃，可最后，怎么成了這樣？”話未說完，已經哽咽。

她頓了一會兒，聲音平靜下來“世上真的存在所謂的命運么？”

原臻抬眼看向她，“以前我說可以幫助公主，公主不相信，如今我再說要幫公主走出這個命運，不知公主作何感想？”

“走，走到哪里？”慕長生輕笑一聲。

“我可以幫公主擺脫公主的身份，成為一個平凡人，公主是否愿意從此粗茶淡飯？”原臻說的鄭重其事。

慕長生終于抬眼，卻沒有說話，半晌，突然給出一個濃麗的笑，她說，“好”。

好。

次日，世子府傳出消息，世子妃不堪被休之辱，已經懸梁自盡，茶陵城中，一時流言紛紛。

八月十五中元節，本該是個喜慶的日子，茶陵卻陷入了一片白色哀傷之中。

周國人雖然不齒文慕公主的作風，雖然扶蘇出妻，但只要文慕公主沒出周國邊界，她依舊是扶蘇的妻子，周國世子妃。此前扶蘇出妻，恐已惹怒夏國，既然公主已薨，周國為了討好夏國，把喪事辦的極為闊綽，整個茶陵都裝點了白幡，不知道的還以為家家戶戶都有人死呢。而且經之此事，很多文人志士改變了對文慕公主的看法，以前大家說她是個蕩婦，現在卻紛紛改口，說夏國公主也是一個貞烈女子，這場由文士領導的口風轉變迅速席卷全國，大家紛紛哀悼，以表悲思。

原臻曾經聽說過這么一句話，得罪什么人，千萬不要得罪文人，經此一事，可算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文士的一張嘴，可翻天，可覆地，可以把好人說成爛人，可以把活人說成死人，可以把圣君說成昏君，同樣可以把貞潔烈女說成蕩婦，把蕩婦說成貞潔烈女。如此龐大的一批力量。

怪不得從古至今，從大鄭天下，到諸侯割據，每個君主都在招賢納士，如果放任一批有才文士，在民間如此禍害下去，天下不亂才怪，還是把他們招進朝堂，多加管束才行。不然，一群文士，整天吃飽了沒事干，說不定什么時候把什么爛帽子屎帽子就扣到你頭上，任你是國君，也不能拿他們怎么樣。弄不好，一個兢兢業業的圣明君主，就成了昏君。

所以對于文人，能不要惹，還是不要惹的好，不過一般情況下，你不惹他們，他們也會找上你，譬如文慕公主。

從蕩婦到貞潔烈女，這是多么大的跨度啊。

但好在文慕公主已死，慕長生已死，不論人們怎么評價她，她也無所謂了。

自從文慕公主薨后，原臻便從世子府搬了出來。扶蘇說，他已經不需要她了。原臻就去七秀居投奔了她師兄東音。

原臻也知道東音為何會出現在周國了。

他說，她前腳離開夏國，夏宣公后腳就向他要人。但他沒有說她在周國，他只推說師妹一向喜歡云游，現在不知在什么地方。于是夏宣公發動在各國養的密探尋找，但由于夏宣公見到的只是貼著人皮面具的伊祁千瀧，所以直到現在也沒有結果。后來，譚國和唐國在河西交戰，譚國慘敗，向夏國借兵，夏宣公宣稱，只要能找到圣姑，他便同意借兵，否則一切免談。夏宣公私下又派人繼續找她，因為夏宣公害怕譚國先一步找到圣姑就會利用她要挾他，所以他才會來周國。

但東音并沒有強求她，他只是說，如果她愿意跟他回去，他就帶她回去，如果她不愿意，他也不勉強。但原臻答應了，因為他幫了她很大的忙。那個讓文慕公主假死的赤蓮之根，就是從他手上得到的。

原臻知道赤蓮的罕有性，赤蓮是一種毒草，它開出的花可以制成世上最毒的毒藥，葉子卻是毒藥的解藥，至于它的根，吃下去三寸，則可以讓人進入假死狀態，但是只能吃三寸，只要吃多那么一點點，就會再也醒不過來，用的好可以救人性命，用不好，也是毒藥，且是沒有解藥的那種。所以赤蓮是全大鄭煉藥師持之以恒的追求。但就她所知，目前全天下只有三株。一株在柢山藥圣端木蓉手中，一株收藏在夏國王宮，另一株下落不明，但當那天她無意中說出它時，東音卻奇跡般的拿了出來。她當時真是激動的就涕零了，差沒撲上去以表示自己的感激。

所以為了表示自己的感謝，她得回到夏國去。雖然東音說找不到她，夏宣公不會怎么樣，但她又不傻。夏宣公之所以是夏宣公，夏國之所以橫霸列國，完全在于他毫不含糊，絕不拖泥帶水的狠辣行事風格，如果東音交不了差，夏宣公怎么可能輕易放過她。

他既然幫了她，她也要幫他才行。

所以她準備等周國的事情告一段落，就跟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