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滅掉虞、虢兩國，荀息名聲大噪，國人推為第一謀士，有道是賊人操賊心，那驪姬也仰慕荀息之名，心中暗想，如果能夠得到這個人的幫助，何愁我的目的實現不了，于是就向獻公請求，任命荀息為奚齊、卓子的師傅，荀息是一個忠正之士，唯君之命是從，自此心中只有奚齊、卓子。

驪姬再一次夜半對獻公說：“妾往日曾經對主公說過，太子籠絡人心，欲圖不軌，通過伐東山皋落一事，已經看得很清楚了。現在又聽說他在軍中廣結黨羽，封官許愿，如果不能很快兌現這些諾言，申生就會覺得自己失信于部下，而其黨羽會急于滿足自己的欲望，難保他們不鋌而走險，做出不臣之事，主公應該早作準備，遲則必然會處于被動。”獻公說：“寡人一向念太子謹慎仁厚，不忍心除掉他，既然事情發展到這種程度，我也只好下決心了，等我找個機會廢了他。”

驪姬又與優施商議說：“主公已經同意除掉申生，文武大臣中，荀息和我們站在一起，只是里克在朝，功高位重，并且是申生的少傅，必定會阻止我們的計劃，怎么才能不讓他與我們作對呢？”優施說：“里克在人們眼里，是朝中重臣，可在我眼里，說服他很容易呀。”驪姬問道：“你怎么說服他呢？”優施回答說：“里克為人，外強而內疑，待我用語言來打動他，陳說利害，使他首鼠兩端，進而收為我用。如果他肯聽我的，那是夫人之福，如果不聽我的，就當是我這個優人和他開個玩笑罷了。”驪姬同意優施一試。

優施乘便對里克說道：“大夫為國家征戰疆場，一舉而滅掉虢、虞二國，勞苦功高，令人仰敬，優施我想以一杯水酒，聊表心意，不知大夫肯賞光不肯？”里克雖然不想和優施多打交道，可也不想開罪他，于是就答應了。優施就帶著驪姬給準備的羊酒來到里府，置酒飲宴，酒至半酣，優施起身說道：“我最近譜寫了一首新歌，希望能夠獻給大夫聽。”里克說道：“不妨唱來我聽。”優施清了清嗓子，唱起了那首歌：“暇豫之吾吾，不如鳥烏。眾皆集于苑，爾獨集于枯。”里克笑問：“暇豫是何意？”優施回答說：“暇豫是指像大夫這樣悠閑自在，不愁衣食的人啊。”里克又問：“哪什么是苑，什么是枯呢？”優施又說：“水肥草美，枝繁葉茂的地方，生機勃勃，眾鳥依歸，這是苑。水涸草稀，枝枯葉落之處，滿目蕭然，鳥無所棲，這是枯。此歌是比喻鳥類尚且曉得擇木而棲，何況人呢。”優施冷眼瞟見里克聞言為之一愣，知道自己的話已經起了作用，于是不再多說，告辭而去。

優施走后，里克反復思量：“優施是獻公的內寵，剛才所唱的那首歌，必有深意，莫非是在暗指奚齊、申生的事嗎？待我明天仔細問一下。”當夜晚飯也不想吃，早早就上了床，卻展轉床褥，左思右想，怎么也睡不著，干脆起床，吩咐左右密喚優施到府問話，優施早已料知里克必會再問，跟隨來人直入里克內室。里克拉著他的手，問道：“你日間關于‘苑、枯’的解釋，我已經有些明白，莫非說得是奚齊、申生嗎？你給我仔細分析分析。”優施回答說：“我早就想跟你說了，只因大夫是申生的少傅，所以不敢直言。”里克說：“但言無妨。”優施湊近低聲說道：“主公已經答應夫人，要廢太子而立奚齊，具體步驟都已經擬定好了。”里克聽罷，又驚又急，問道：“這事還有挽回的余地嗎？”優施又說：“主公如何寵愛夫人，大夫您應該比我還清楚，看來挽回的可能性不大，大夫還是早拿主意吧。”里克沉吟半晌，說道：“順從君上而廢太子，我不忍心啊。幫助太子反抗君上，我也沒有這個能力。如果取中立態度，我能自保嗎？”優施心中暗想：“這個結果雖不是最理想，但也是可以接受的。”于是說道：“采取中立，大夫可保無事。”

優施走后，里克仍無睡意，反復思量，“如今君上寵愛驪姬，偏向奚齊、卓子，趨炎附勢者很多，而申生的生母早喪，日漸失寵，太子之位朝不保夕，優施譏諷我不懂得察言觀色，死抱住枯木不放，不肯歸附驪姬母子，看來不是沒有道理。”可又轉念一想：“太子修身自愛，不屑于討別人喜歡，我為朝中重臣，又是太子少傅，我如果撒手不管，太子可就危險了，心中何忍。”不覺找出往日圭板，見上面所記的日期，到這時恰好是十年，嘆道：“史蘇往日預言晉國內亂的時間到了，我到底該怎么辦呢？”一夜猶疑難決。

次日早朝路上，里克正遇荀息和丕鄭兩位大夫，里克素來很敬佩荀息，想討個主意，于是湊近荀息密語道：“史蘇晉國內亂的預言，快要變成現實了。”荀息問道：“有什么根據呢？”里克說：“昨夜優施告我說，君上將要廢太子而立奚齊，你是奚齊的老師，準備怎么辦？”荀息回答說：“我食君祿，但知忠于君上，豈能有三心二意。不管申生還是奚齊，君上立誰我就支持誰。”一旁丕鄭問里克道：“那你是怎么想的呢？”里克說：“我的想法和荀大夫差不多，首先是要忠于君上，可因為我是太子少傅，不便與太子為難，所以我選擇中立。”丕鄭頓足道：“你們二位都錯了，我們作臣子的侍奉君上，是要支持他仁義有道的行為，對于他不合禮法的無道行為，難道也要附和嗎？現在太子仁德，在太子之位很久了，無錯而廢，我們都不加諫阻，怎么對得起國家和天下百姓，對得起太子？”二人反問道：“那你說該怎么辦呢？”丕鄭回答說：“我們應該起而捍衛太子的地位，使驪姬等有所顧忌而暫時不敢動，然后再瞅機會勸君上改變自己的主意，誰勝誰敗還不一定呢。”里克仍是心情矛盾，說道：“老朽年事已高，再不想管這些紛亂之事了。”于是假裝左腳摔傷，告病不再上朝。

這年冬，按照慣例，獻公本應到曲沃宗廟主持一年一度的祭祖大典，但獻公卻以身體不適為由，決定改在絳都祭祀自己的父親武公，更讓人想不到的是，他竟然把太子撇在一邊，而讓奚齊代替自己去主持祭祀，大臣們都明白，獻公這是在暗示朝野，奚齊將要取代申生，立為太子了。

第二年春，申生自曲沃到絳都來覲君父，參見畢，按照禮儀，又到后宮來參見驪姬，那驪姬正在后苑賞花，命申生后苑相見，并設宴款待申生。飲宴之間，驪姬覺得獻公將要下朝歸來，心生一計，悄悄地取蜂蜜涂在頭發上，帶了申生游苑賞花，引得蜂蝶紛紛，繞頭頂亂飛，驪姬吩咐說：“太子幫我趕一下蜂蝶。”申生是個實誠之人，根本不往別的地方想，就湊近驪姬，用袍袖來驅趕，那驪姬作出躲避蜂蝶的樣子，左右閃躲，恰在此時，獻公下朝來到后苑，親眼看見這種情況，心下生疑，只是不便當面詰問。

到了晚間，驪姬不待獻公發問，哭著說道：“太子無禮。”獻公問道：“怎么回事？”驪姬邊哭邊說：“妾想讓申生回心轉意，所以以禮相待，不料太子仗著酒勁挑_逗妾說：‘我父親年邁，主母恐怕感到寂寞吧。’妾不想答理他，太子又調戲說：‘以前我祖父年老，就把我母親武姜留給我父親了，現在我父親也老了，也應該把你留給我了。’說到這里，他就想拉妾的手，妾起身躲避到苑圃，可他仍然尾追不舍，想做不軌之事……”“別說了！申生真是該死。”獻公記得自己年輕時的風流事，今天又親眼看見日間之事，故此深信不疑，不等驪姬說完，已經是怒不可遏，本想立即問罪，又怕這事張揚出去，多有不便，會累及自己的名聲，只得暫時隱忍，等尋到申生的其他錯誤，再一并治罪。

獻公二十一年，前656年冬，獻公到翟桓去出獵，驪姬感覺機會來臨，于是進一步實行其蓄謀已久的譖殺太子計劃。她派人告太子說：“君上夢見你母親武姜訴稱在地下饑餒，讓你馬上祭祀一下你母親。”申生趕忙為母親設祭，祭畢，按照周禮規定，申生將祭祀用過的酒肉送給獻公一部分。兩天后，獻公田獵畢回到宮中，驪姬把鴆鳥的羽毛泡入酒中，把堇草汁涂在肉上，這兩樣東西都是劇毒之物，然后端給獻公，說道：“這是太子祭祀他母親的酒肉，送來讓你吃的。”獻公拿過筷子就要下口，驪姬急忙阻止說：“外邊送來的酒食，怎么能隨便吃呢？”言畢，把酒澆在地上，地面立即被燒起一個大包，獻公見狀，大為愕然。又叫來一只狗，取一小塊肉喂它，那狗吃了肉后立馬死去。驪姬假裝吃驚道：“怎么這酒肉里會有毒呢？”還怕獻公不相信，又叫進來一個小內侍，讓他嘗酒，那小內侍看見地上的死狗七竅流血，已明白是怎么回事，死活不肯下口，獻公逼著他喝，那小內侍知道捱不過，只得勉強飲了一小口，同樣立即斃命。驪姬大哭道：“天哪！太子怎么這么狠心，連自己的親生父親都不放過，何況他人呢。而且君上年齡已經很高，這個國家早晚還不是你的，就這么等不及嗎？”過了一會，又哽咽著說道：“太子之所以這樣做，只不過是因為妾和奚齊之故，照此說來，我母子倒不如遠避他國，離開晉國和太子，或者干脆自殺，也免得太子生嫌。”取過毒酒作勢就要飲下，那獻公趕忙奪過摔在地上，又為驪姬拭淚，怒道：“我這回一定要殺掉申生。”驪姬收淚說道：“原先君上準備廢掉太子，我還勸你看在父子情份上，不要那樣做，沒想到反而差點送掉自家性命。”獻公恨恨說道：“申生此前調戲庶母，現在又想弒生父，二罪歸一，我現在就上朝，公布申生的罪行，誅掉這個賊子。”

十二月二十七日，獻公在朝堂之上滿面怒容地宣布了申生罪狀，并以申生送來的酒肉遍示群臣，群臣都知道獻公廢掉太子的想法早就有了，因此都面面相覷，不敢諫阻，只有東關五開言道：“太子陰謀弒父奪位，實在是罪大惡極，臣請率兵前去討伐。”獻公于是就派東關五為將，梁五為副，率兵車二百乘，前往曲沃討伐太子，務不能使其逃脫。又下了一道命令說：“太傅杜原款現在雖然在絳，可他一定是同謀，可先捉拿殺掉。”二五領命，即刻整軍率兵，先到杜府來捉拿太傅。杜原款聞變，并不驚慌，穿戴整齊端坐等待，見二五到來，從容對他倆說：“我有句話要給太子說，請我把話說完再死。”二五說道“可以，你說吧。”杜原款就把太子的家臣猛足叫到跟前，囑咐說：“老朽愚鈍，無謀少才，未能及時洞悉國君心思，上不能諫君主明察奸侫，遠離讒言，下不能勸太子早脫險地，逃竄他國，貪圖安逸，遷延不決，致有今日之禍，看來我的罪過和那制造讒言的妖姬是同樣大呀。臨死之前，我要勸告太子，我聽說古之君子不屑于為自己分辯讒言，清者自清啊，即便是被讒言所殺，也要死得有骨氣，留一個清白之名，這樣還可以讓老百姓追思，千萬不要一時沖動，壞了一世的美名。老朽先行一步，咱們下一輩子再續師生之誼吧。”二五聞言，心中暗喜，心想杜原款的這段話，實在可抵得我兵數萬。隨命軍士將杜原款金瓜擊頂，當場殞命，然后押著猛足，讓他向太子傳達杜原款的話，領軍望曲沃進發。

再說大夫丕鄭，在朝堂上勢單力孤，知道勸獻公無益，散朝之后，立即派快馬馳赴曲沃報信，讓太子速速逃命。等到二五到得曲沃，太子已經知道有變。二五圍了曲沃，命猛足入宮面見太子傳話，猛足把杜原款的一番話轉達給太子，并說太傅已經遭了毒手，然后憤憤不平地說：“太子送去的酒肉留在宮中已經兩天，如果有毒，豈能這么長時間不變質？這一定是那妖姬在陷害太子，現在的當務之急，太子應當馬上到絳都，當面向主上詳加解釋，辯明冤屈，猛足不才，愿意為太子駕車。”申生說道：“這其中的陰謀，我不是不知道，只是君父年老，心里只喜歡驪姬和奚齊，沒有驪姬，就會食不甘味，睡不安寢。我若辯明自己的冤屈，那么君父治驪姬之罪舍不得，不治她的罪又不合適，豈不讓君父傷心和為難，與其如此，還不如我死。”猛足又說：“既太子不肯辯冤，不妨逃離晉國，投奔其他諸侯，先免除眼前之禍。”申生又說道：“家丑不可外揚，我若逃奔，等于是向諸侯揭露自己君父的過失，使天下恥笑我晉國。堅定不移地接受國君的命令才叫恭敬，按照父親的意愿行動才叫孝順。違抗君命不敬，擅自行動不孝，我仔細想過了，不如遵從太傅的話，殺身趨義，保全我晉國太子忠孝愛君之美名。只是我感覺有點對不住狐突老大夫，如果早聽了他的話，激流勇退，何至于今日。”猛足見太子始終不聽勸說，不由得連連嘆息。太子給狐突寫了一封信，讓猛足轉交，信中說：“申生有罪，不聽伯行（狐突表字）之言，以至于死，申生不敢避死。不過，我君父現在春秋已經很高了，奚齊還很年幼，國家又多難，還望伯行以國事為重，不要過多計較申生的事，還是出來為我們的君主效勞吧，則申生雖然受賜而死也沒有什么遺憾的了。”猛足含淚拜辭太子。

猛足走后，二五領軍到得宮前，申生對他倆說：“兵甲是國家的工具，還是留著抵御外敵吧，申生不勞二君費力，我自殺就是了。”于是跪在地上朝北面絳都方向拜了三拜，說道：“君父讓兒死，兒現在就死，君父保重吧。”又站起來對天大呼道：“母親，黃泉路上慢行，兒來了。”說完這句話以后，申生就自縊于曲沃宗廟，時年二十有三歲，國人知道申生冤死，都很同情他，朝中給他定了個謚號是“共君”，“共”的意思是有錯能改，這個謚號加在背負大逆不道、圖謀弒君奪國的頭號罪犯身上，顯然有溢美之嫌，獻公初時不同意，后來了解到他寫給狐突信的內容，心下也受感動，方才準許。

不知獻公又行何事，請看下回。